用红色水墨涂抹而成的大团碎纸，外面粘上了一层厚厚的透明胶带做成的外壳，一颗劣质的盗版红球就做好了。
在那之后，李恒每天都会对着红球许愿，即使这看起来没有丝毫用处，他也并不觉得气馁。
他记下了电影里那个女孩说的话，“一遇到事就立马灰心，这样不好。”
奇迹当然没有发生。
如果能这么简单地就撞上奇迹，那奇迹也就不会被称为奇迹了。
两年，700天，超过2000次许愿，这样的时间跨度与许愿次数依旧太少了。
在现代科学理论的视角下，这种白日做梦式的荒唐许愿在理论上是有微小的可能发生的。
但想要让基尔兽因为一个小学生对着一颗用碎纸片和胶带纸做成的红球许愿而出现在这个世界，其概率太小太小了，事件发生所需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宇宙的寿命。
普通地球人短短不足百年的寿命在这种时间跨度面前比朝生暮死的蜉蝣还要渺小，远不足以见到这样小概率的奇迹发生。
三年之后，成熟的小学六年级小学生版本李恒脸色冷酷地将这颗自制的许愿水晶球扔进了垃圾桶里。
“小孩子才会做不切实际的白日梦，成熟的人只会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
“我决定了，以后要做科学家，基尔兽由我亲手带到这个世界上。”
“数码宝贝的时代，就由我来开启！”
将这颗劣质红球扔进了垃圾桶，宣告着与过去不成熟的幼稚的自己告别，他转身踏上了通往未来的道路。
“基尔兽，等着我，我要创造一个有你的世界！”
……
“学生向王阳明请教，南山里的花树自开自落，与我心有何关系？”
“王阳明便回答弟子：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的心外”
“这便是王阳明对自己『心外无理，心外无物』的解释。”
“弟子的观点是，无论他去看南山的花，还是不去看南山的花，南山的花开花落都是自然而客观的存在。”
“这显然是一种客观唯物主义的观点，南山的花不因为我是否去看它而有何分别。”
“王阳明的回答则带上了明显的主观唯心主义的色彩。”
“他认为，如果人不去南山看花，那南山的花究竟是何模样，我们的心是不知道的。”
“只有我们去往了南山，看到了花开花落，南山的花的形貌与气味才会出现在我们的心中，我们才得以知晓它们的存在。”
“王阳明从个人主观世界的角度出发，认为只有能被人观察与感知到的事物才是真实的。”
“这就是心外无物的含义。”
“它强调个人的主观意志，只关注人能切身感受到的内部世界，而不在乎人无法感知到的外部世界。”
自从扔掉红球之后又过了四年，此刻是高中历史必修三的课堂。
李恒一手撑着额头，用自动铅笔在历史课本王阳明的画像上涂涂画画。
见这位心圣的画像年老体衰、衣着单薄，便给他加上了一件厚厚的大棉袄以免着凉。
他已经很久没有画基尔兽了，创造一个有基尔兽的世界的想法也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仅仅只是高中生物就让他学得力不从心，那些竞赛题目看起来更是和天书一样。
“创造一只数码兽”，这种近乎天方夜谭的白日幻想也就不成熟的小屁孩能想的出来。
在小学阶段对学习游刃有余的他随着年龄的增长切身感受到了自身能力上的不足。
正是因为无法事事顺心如意，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自身的无能为力，人才能明白自己所在的世界是一个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客观唯物世界。
他只有一具普通地球人的身体，拥有人类平均水平的智慧。
许多事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没有天赋再努力也没用，更何况努力本身也是一种很厉害的天赋。
总之，因为认识到了自身的渺小和愚蠢，所以他放弃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有上不完的兴趣班，有麻烦的学习和考试的现实世界是真实的。
有数码宝贝和基尔兽，有奥特曼和光之国的幻想世界是虚假的。
现实是无聊且痛苦的，幻想是有趣且快乐的。
“心外无物，心外无理，这不就是否定外界客观实在，只活在自己幻想世界里的人么？”
李恒给穿上厚棉袄的心圣画像又添了一顶高帽子，上面顶着一颗皱巴巴的小球。
人从一出生开始就有着天生的好奇心，向往着多姿多彩的外部世界，客观唯物的思想是一种自然的本能。
孕育唯心观念的土壤就是痛苦与恐惧，对于地球上的人类来说，最大的恐惧就是死亡。
因为无可避免的死亡感受到了恐惧与痛苦，切身感受到了自身面对现实世界的无能为力，所以投向了轮回与鬼魂之说，期盼着有个无所不能的神来拯救自己。
宗教存在的价值便是如此了，它们是人类对死亡的恐惧孕育的产物。
“王阳明，1472年～1529年，心圣也就活了区区不到六十载。”
“人活一世不过几十年，人死之后外部的客观世界便与己无关。”
“如此看来，心外无理之说很有道理啊。”
“对于王阳明而言，死后便再也不能感知到外部世界的任何东西，1529年以后的地球对他来说就是那朵遥不可及的花，永远也无法出现于他的心中。”
“既然永远也无法感知，那么对他来说，1529年以后的一切历史是否是客观存在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想到无法观察，李恒便想到了可观测宇宙。
广义相对论下，时空是一个整体，时间尺度也能变换为空间尺度。
对于无法超越光速的地球人来说，千亿光年的可观测宇宙便是全部的世界。
“可观测宇宙还是太大了。”
“即使不去南山，王阳明本身还能从他人那里知道南山花开花落的消息。”
“心外无物更注重个人的直接感官体验。”
李恒摇了摇头，这是对全体人类而言的世界大小。
对寿命不到百年的普通地球人，以旅行者号每秒17千米的速度计算，一个普通地球人可能体验的世界最大只有350个天文单位，连太阳系都出不去。
这么算来，太阳系外的宇宙星空是否真实存在就与普通地球人的人生没什么关系了。
生活中没多少人对宇宙星辰感兴趣，这也是出于个人主观视角的考虑。
星辰大海听着倒是挺美好，但人类社会的星辰大海与现在存活于世的人又没关系。
“不，这样计算的世界还是太大了，有能力以旅行者号的速度进行太空旅行的人类可没几个。”
李恒用自动铅笔在历史课本上写写画画。
如果说客观唯物主义是探索未知的外部世界，是向“心外”去，是做加法。
那么“心外无物”就是只关注个人自身的内部世界，注重“心内”，是做减法。
循着王阳明心外无物的思路，李恒一路做减法，计算着对于一个寿命有限的地球人来说，个体的世界究竟能有多小。
“心外无物，放在现代世界就是缸中之脑的世界观。最小的世界就是只计算人的思想意识能存在的最小物质基础。”
“一个长宽高都有十厘米，质量约为一公斤的血肉大脑？”
“不，还是太大了。”
“人类的大脑每秒能接收10^7～10^8比特的信息，取上限计算，100年时间就是3*10^15比特。”
“这相当于900万亿个十进制数字，260万亿个汉字，9000万本网络小说的信息量。”
即使是从来不会遗忘任何细节的超忆症，理论上最多也只能记下一个900万亿位的数字。
这个数字已经很了不起了，当前地球上已计算的圆周率位数还不到这个数字的十分之一。
用dNA作为存储介质进行承载，一个人终其一生所能知晓的一切还不到2微克，相当于一只蚊子体重的千分之一。
李恒在王阳明的画像旁边用自动铅笔轻轻点了一个句号大小的小黑点。
理论上只需要这么一个小黑点，就足以承载一个地球人一生的所有喜怒哀乐。
如果是王阳明这样只活了不到六十年就死去的古代人，那么这个小黑点可以承载两个。
缸中之脑的假设是不可证伪的。
人类的经验只能建立在这每秒不足1亿比特的信息上，超过这个信息量的外部世界就是人所无法感受的。
人的大脑也许被装在颅骨内，通过脊椎连接着四肢，也许被装在一个玻璃缸内，鲜活的血肉上插着十几根管子。
也许人类根本不是有着血肉大脑的生物，人类的真正本体其实只是某些比蚊子还小得多的超级计算机。
但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认为缸中之脑的假设是真的。
理由很简单，在缸中之脑的假设中，上到统治世界的帝王，下到睡在桥洞下的乞丐，都享有同样的大脑与智慧。
地球上最富有的人和最贫穷的人，他们体验到的生活有着完全一样的基础成本，本质上都只是一段信息量相等的有序信息。
既然如此，那为何地球上绝大多数人的生活会过得如此艰难痛苦？为何不能让所有人都过上最富有、最快乐的生活？
最合理的答案就是人类所在的是一个客观唯物的世界。
人类看到的太阳星辰，它们的存在与否并不由人的主观意志决定。
这些天体并非一小段投影信息，它们有着沉重的质量，包含着远远超过人类大脑的庞大能量。
正因为现实中的人类生活充斥着令人无能为力的痛苦，所以现实才不会是缸中之脑的世界。
真实的、现实的世界是无聊且痛苦的，幻想的、虚假的世界才是有趣且快乐的。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经历的痛苦越多，看到的痛苦越多，得来的幸福似乎才越真实。”
李恒将印有王阳明画像的书页翻过。
他现在有些理解为何大人们总是把“先苦后甜”这种话挂在嘴上了。
越是让人感到无能为力的世界，便越是真实。
其中的道理其实与单机游戏和联机网游的区别是一样的。
单机游戏的世界只是存在于一台电脑本地上的游戏世界，玩家可以轻易用各种修改器魔改整个世界的规则，成为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神。
但若是联机网游，即使游戏模式与单机类似，也是由数以万计玩家的不同游戏世界组成的。
由数万个游戏世界组成的网游世界，比单个玩家的本地游戏世界更庞大更沉重，所以限制更多、更难开挂。
“无能为力”代表着外部世界有着远超个体的庞大体量，因此渺小的个体即使用尽全力，对外部世界能造成的影响也微乎其微。
人类社会充斥着痛苦与无能为力，这种普遍的感受正是地球与宇宙是客观唯物世界的最好证明。
……
高考结束以后的暑假。
阴暗的小房间里，绽放着冷冽白光的笔记本电脑播放着不知名的音乐，李恒对着屏幕上的计算器点点按按。
“总共3*10^15比特的信息量，如果以黑洞容纳的话，人类的大脑最小只需要不到10^-27米。”
“全球80亿人，用一个10^-24米的黑洞计算机就能全部装下，比质子的直径还小十亿倍。”
李恒伸出自己的手指比划了一下，想象着把整个地球的人类都装进这个比质子还小得多的容器里。
如果真的能把全人类装进这样一个缸中之脑的世界里，只需要很少很少的能量就能让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获得地球首富、世界总统、全球第一明星等等身份与地位。
知晓了与黑洞相关的理论之后，“心外无物”的理论最小世界又被进一步缩小了。
可惜他依旧生存在这个现实世界，身为一个渺小且愚蠢的普通地球人，他对这个庞大世界能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
“人类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回想起这句不知是在哪一篇阅读理解上看到的名人名言，他叹了口气，将这久远的白日梦抛到一边。
“话说这歌还挺好听的，让我看看叫什么名字。”
李恒点开音乐的专辑封面，跳出来的是一张相当华丽的动漫女性画像。
“《乐园之门》，是游戏里的音乐？”
“游戏名是《Euphoria》…”
这个词指的是一种短暂且热烈的愉悦感、幸福感。
对着鼠标键盘一通操作，看着屏幕上跳出来的“此游戏包含大量血腥与猎奇要素，未成年人禁止访问”的提示，他毫不犹豫地点击了坚持访问。
身为一名能分清虚拟和现实的靠谱成年人，区区血腥和猎奇要素，小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