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握着一绿一蓝的两只蜡笔，心不在焉地涂着自己面前那张用铅笔打好底稿的画纸。纸上是一对长着触角的傻头傻脑外星人兄弟，原型参照他前桌的徐岩岩和徐淼淼——这张画纸是上周美术课的作业，他们今天的任务就是自己未完成的作品上色。
都说学画画要先学会画鸡蛋，很显然零就是画鸡蛋高手。跟路明非的人像画不同，零画得是仕兰的校门，学校的大门上的男孩女孩造型的浮雕以及站岗的圆脸学生会干部在她的笔下被完美复刻，就连保安室那块缺了砖的台阶也被还原。
而路明非则还处于学习画鸡蛋的过程当中，他笔下外星人兄弟的脑袋就是歪歪扭扭的椭圆形，配上那根被他涂成蓝色的触角，很显然是抽象派的又一力作。
他们的美术老师此时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他来到了同学们的座位边，一个个进行耐心的指导并答疑，工作态度认真地让人敬佩——尤其是其中几位涨红了脸的女生，她们看老师的侧脸就像是在欣赏金牌牛郎，忍不住想把兜里的零花钱掏出来给老师买花票冲业绩。
在那阵没来由的头疼之后，路明非已经成功回忆起了，这位看上去完全可以直接去演偶像剧的美术老师的全部情报。
源稚女，今年二十岁，日本人，是就读于本市一所师范学院大二的国际交换生。
根据那所师范学院的制度，在每个学期接近尾声时，都会让在校生分批次的来到有合作关系的仕兰中学进行一个月的实习，算作未来的实习分数。源稚女作为美术系的学生，在半个月前来到仕兰中学实习，刚巧赶上了路明非班级的美术老师退休。
老校长估计是心想反正美术也不是主课，再加上这学期的课程再过两周就要结束，于是本着不浪费有限师资力量的原则，直接安排实习生源稚女拍马上任了路明非班上的代课美术老师。
长得帅、脾气好、再外加业务水平过硬以及能熟练掌握中文，以上buff让这个来自日本的年轻人获得了初二一班全体师生的一致好评，根据陈雯雯旁听来的小道消息，班主任王老师已经在琢磨着把源稚女介绍给自己今年刚刚大学毕业的外甥女了。
按说，这么个人见人爱的男子大学生，接替了那个总爱讥讽他连鸡蛋都画不像的美术老师的位置，路明非本该为此高兴才是，但他此时的注意力却不在自己的画上，也不在美术老师的脸上。
尽管方才的头痛已经消弭，可他心中涌起的疑惑却没有因此平息。
从零请假回来之后，他就感受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不自然。那些关于这个女孩的记忆，就像是在见到零的那一刻时才被统统灌进脑子里的，在此之前他跟陈雯雯聊起同桌是否请假的话题时，对于他来说，同桌仅仅是指代那个坐在他旁课桌的人，却从没想过那个人姓甚名谁，有着怎样的过往。
源稚女也是同理，在他来到教室之前，美术老师对于路明非来说也只是个名词，他明知道下一节是美术课，却从没思考过这个美术老师是什么人，多大年纪，长着一张好看还不好看的脸。
正常来说，当你想起某人的时候，第一时间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个人的相貌，可是这一本能反应却在零和源稚女的身上失效，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他甚至在刚刚还在心里暗暗呼唤家楼下报刊亭的老大爷，过程很顺利，不光是老大爷，连他常戴的那顶干瘪的绿色军帽都被连带着回想起来。
找不到缘由，唯一的解释就只剩下他对外国友人们存在某种记忆障碍，可那些突然涌起的回忆显然也不是假的，他连零三天前吃的面包是什么口味都还记得。
这种感觉有点像是你在游戏中遇到了在购买dLc后才会出现的Npc一样，至此之前你的游戏流程中完全没有出现过这个人，直到你后来翻看了他的资料、熟悉了他过往的经历，这名人物的细节才被慢慢填充起来，成为了你有血有肉的同伴。
再说了，生活又不是游戏，他的同学和老师又怎么可能是Npc呢……
“蓝色你用好了么？”身边的零指了指他手上的画笔：“如果用好的话，我就拿来上色了。”
“哦哦，好了好了。”路明非把蜡笔递给零，看着她给画中飘扬的旗帜上色。
莫非真是Npc不成？可吃坏了肚子会请假，会分你吃夹心饼干，会关心你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还有点害怕蟑螂……什么游戏里的Npc能真实到这个程度？无论如何，她身上的清冷的香水味总是真实的吧……
“叮叮叮叮叮”的下课铃响起，美术老师拍了拍手提醒同学们：“虽然是大课，但想上厕所的还是可以去的，只是注意不要吵到别的班的同学。”
“零，一起去洗手间吗？”陈雯雯凑过来，小声说。
零抬起头看了看她，犹豫了片刻后婉言拒绝道：“我之前上过了。”
“哦，好吧。”陈雯雯走了，零转过头，平静地看了看路明非一眼。
“需要我陪你上厕所么？”零冷冷地说。
“不，不用，我是担心你没有纸，想借你以报蜡笔之恩。”路明非面色如常，但却在心里默默记上了一笔——Npc可能不需要上厕所，结果待定，仍需观察。
“两位如果不介意的话，方便让我看看你们的画么？”轻轻柔柔的声音从他们的身后响起，这是美术老师巡查过来了。
零点点头，放下了蜡笔。
“零你以前有学过美术么？”源稚女的指尖缓缓在零的画纸上拂过，仿佛那些线条在他眼中都是有生命一般，他正在感受着其中所蕴含的律动。
“小学的时候学过，但没有坚持下来。”零平静地说。
“这样啊。”源稚女点点头：“你的基本功很不错，无论是对于建筑物的结构还是阴影都还原得非常好，人物神态也表现得比较自然，能看得出下了功夫。”
“谢谢老师。”零说。
“继续加油。”源稚女鼓励地说：“如果遇到专业方面的问题，可以去美术组的办公室找我，这学期除了周末我都在学校。”
“好。”
“嗯，现在轮到你了，路明非同学。”源稚女说。
“老师你……叫我什么？”路明非一愣。
“怎么，我记错名字了？”源稚女也一愣：“你是赵孟华？”
“你可是美术老师……”路明非眨眨眼睛：“哪有美术老师能记住学生名字的？零不算，因为你不用记她全名。”
“原来你是说这个。”源稚女失笑道：“作为老师，记住自己班上学生的名字不是很正常么？”
“不不不，完全不正常好么？”路明非义正严词地说：“之前的美术老师，整个班级上下就记住了一个美术课代表的名字，连零的名字都被记串成了娜塔莎！”
源稚女歪了歪脑袋，一副认真思考的表情：“那可能是因为我只带你们这一个班吧，别的老师一个人要带半个年级段呢，记不住也可以原谅是不是？”
“我没说被老师记住名字是好事……”
“好了好了，回归正题，说你的画。”源稚女凑了过来，可看到路明非的画作，他又笑了。
“你是不是跑题了，路明非。”源稚女看着他：“我不是说过主题不能是人像画么？而且必须写实。”
“没跑题没跑题，我画的其实是宇宙飞船来着，只不过飞船的轮廓被我擦掉了，一会儿重新上色就行。”路明非胡说八道：“外星人只是点缀，锦上添花。”
“画外星人也算写实么？”源稚女默默看了一眼路明非前排的徐岩岩和徐淼淼：“别告诉我灵感来源自生活。”
“嘘！”路明非比了个手势：“人艰不拆啊老师。”
“你有空应该多向零请教请教，而不是在上课的时候吃夹心饼干，还和老师顶嘴。”源稚女皱眉，随手把路明非桌上的包装纸丢进垃圾桶，似乎是有些无奈，语气也不再那么轻轻柔柔了：“跟我去走廊上，有话跟你说。”
“哦哦。”路明非低着脑袋，在同学们略带疑惑的视线中，跟着源稚女去了走廊。
他们还从没见过美术老师发火。
“我错了老师，我不该上课吃东西，不该顶嘴，也不该画外星生命体。”作为被老师约谈的常客，路明非还是很明白该怂就怂的道理，越是面对年轻的老师越要懂退缩，把他想骂你的话提前说完，让老师无话可说：“我会重新画一幅的，明天交给您。”
源稚女看着面前态度诚恳的路明非，在沉默了一会儿过后，才缓缓道：“你是觉得抢在我之前主动做检讨，我就没话说了是么？”
“没这个意思，没这个意思。”路明非再接再厉：“我是真心跟老师道歉，老师，请容我真诚地说一句，对不……”
“行了行了，你们这些小孩的心思，我还不明白么？在日本，这种程度的道歉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你的修行还差得远呢。”源稚生似笑非笑地说。
“忘记老师你是日本人了……”路明非一拍脑袋：“早知道就直接一百八十度鞠躬……”
“闲话到此为止，我叫你出来不是为了骂你，只是在教室里问有人会觉得我偏心。你们这个年纪，正是嫉妒心最重的时候。”源稚女小声道：“刚刚上课起立的时候，我看你好像人不太舒服，怎么了？”
“没有没有，我刚刚就是有点低血糖，所以没站稳。”路明非说：“饼干吃完了就满血复活了。”
“确定不用联系家长带你去医院看看么？也许是贫血。”源稚女说：“我小时候就贫血，在学校操场上跑步的时候还晕倒过，老师同学都吓坏了，七手八脚把我抬到医务室，就差叫救护车了。”
“我真的没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路明非忽然问：“老师你以前是在日本读书么？”
“嗯，我是大学的时候才来的中国。”源稚女反问：“怎么了？”
“我就是好奇，老师你一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中文怎么能这么好。”路明非挠挠头：“在仕兰读书久了，我真的会怀疑是不是全世界都讲中国话……”
“我很小就自学中文啦，之前家里请来教我画画的老师也是中国人，所以语言这关我没有什么太大问题。”源稚女笑笑：“后来作为交换生来这边读书，有了语言环境掌握得自然就更快咯。”
“融入的太好也不见得是好事……”路明非压低声音：“你听说了么？我们班主任准备撮合她外甥女跟你处对象……”
“处对象是什么意思？”源稚女好奇地问。
“就是跟她外甥女谈恋爱。”
“恋爱？！”源稚女一脸惊讶：“可我连王老师外甥女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所以才需要撮合嘛。”路明非一脸老成地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我们这儿都这样，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兔子还吃窝边草呢！”
“原来是这样。”源稚女恍然大悟，随即用几分讨教的语气问路明非：“那你们王老师的外甥女你有见过么？”
“见倒是见过一回，就是不知道要怎么跟你形容。”路明非微微一笑，心说果然还是纯情男大学生好相处，他一介初二学生，居然还能跟任课老师讨论恋爱问题：“老师你看过哆啦A梦么？”
“当然看过，藤子老师可是我的偶像。”
“那你一定知道里面有一个叫技安的角色对吧？”路明非煞有介事地说：“就是天天欺负大雄的那位。”
“知道啊。”
“那你一定还知道技安有个妹妹。”路明非平静地说：“王老师的外甥女，跟技安的妹妹颇有几分神似。”
“原来如此。”源稚女一挑眉：“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多谢你，路君。”
“老师你……刚刚叫我什么？”路明非突然愣住了。
“路君啊，怎么了？”源稚女看着他：“我只是觉得这样叫比较亲切，如果你介意的话……”
“不，没事……”路明非背靠着栏杆，缓缓道：“老师你先进去吧，我……我吹会儿风就回去，可以么？”
“好，但是不要太久，不然其他同学会以为你被我罚站了。”
源稚女离开了，可他不知道的是，在路明非的眼中，此时的他正穿着一身素色的和服，披头散发地在被鲜血染红的水中艰难地前行着。
“路君……这一次，我还赌你赢。”
那该死的声音又开始在路明非的脑海中回荡起来，他望着那个瘦弱的背影渐渐远去，用微微颤抖的手擦了擦后背上的冷汗……
他仿佛看见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