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说吧,”
谈及各方粮仓存粮的走向,望着族会中各方族老或躲闪,或养神闭目的模样。
孔希学清咳两声,再次开口。
“各房压舱底的储粮是多少,族里没人会去打听,这是各房的机密,也是大家伙在碰见灾年时的救命粮,谁要是妄动,各房的族人都不会饶了他。”
说到这事时。
孔希学的目光,不经意的游弋过每一个人的面庞。
其他人也在相互打量。
好在,最后每个人的面上多多少少都是松快之色。
到底还是孔圣后人,拎得清。
这种会被人戳脊梁骨甚至刨祖宗坟的绝户事儿,没人干。
不然若是碰上灾年,孔家把自家族人给饿死的事儿流传出去,不说登上日报,就是自裁谢罪,怕也得被逐出族谱,不能入祖坟。
既然大家的道德底线都还没有突破,彼此之间的谈话就轻松多了。
“至于常仓内的粮食去了哪,族里历来是不过问的。”
孔希学重新拿着话头,认真的提醒到:“各房家大业大要赡养的族里孤寡不少,族里也没能力操持着一大摊子,所以分了这么多房来,让各方的主事、族老出来,带领各方族人经营一些产业,自负盈亏。”
“实在困难了,族里帮忙抬一手。”
“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脉福寿绵长,传承有序。”
“所以,族里给了大家伙很大的自主权。”
“经营的产业只要不违背国法,不伤天害理,族里不干涉。”
“售卖的东西只要不受禁止,卖给谁?怎么卖?卖多少钱?族里也并不过问。”
“但是……”
提到这个但是,所有族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大家伙都知道真正的戏肉要来了。
之前那话的意思很明显。
之前的事儿一概不论,买卖的什么东西卖给谁,只要不被人抓住话柄,族里是不管的。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只要能自负盈亏,不饿死族人,违不违禁的族里没看见。
“此一时彼一时。”
“朝廷要改税,要清丈田亩。”
“看似是为了政令通达,收拢民心,但实质上的作用远不止于此。”
“如今大明朝是建立了,但是这广袤的中原大地上有多少人还是心念前朝?”
“就是咱们族里,念叨的人也不少吧。”
这话一出。
在座的阻挠中,有几人或是闭目养神,或是错开目光,压根不想参与这个话头。
孔希学也没纠缠的意思,大家都是孔家中坚,各房压舱石一般的存在,怎么可能不熟读经史子集。
自家族长的意思他们都明白。
前面所说的那些话,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字——包税制。
就像是抽过大烟的人极难戒除一般。
尝到过包税制的甜头,体验过当土皇帝滋味的地主乡绅就像是打开过潘多拉魔盒一般,当然接受不了要重新缩起尾巴做人,遵守国法,杀人偿命这一套道德律法的约束。
而大明朝之所以要税制改革、清障田亩。
赋税的追缴,粮草的筹措以应对外敌固然也是缘由,但其根本的目的还在于移风易俗,巩固统治。
诚然。
如今的北境满目疮痍,天下的财富八成都聚拢在南方,乃至于浙东一带。
可那里的水深也能淹死人,各式各样的关系,人脉错综复杂,想要从南方开始动手,那和造反再打一回天下没有什么区别。
而且要面对的敌人兴许还是曾经的部下,重臣,生死兄弟。
阻力可想而知。
但北境不同,虽然满目疮痍,几乎已成废墟。
但地旷人稀的北境,不正适合重新作画,积蓄力量吗。
遥想这些年隐隐从应天府朝廷内听到的迁都苗头,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了自己的揣测。
若说在田亩清丈上,孔家的立场的确和天下乡绅士主一般。
可若是迁都,尤其是北迁。
那孔家可要说道说道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谁都懂。
浙东党一脉为何能在朝堂上和追随者朱元璋打天下,身怀从龙之功的淮西勋贵集团抗争,除了老朱有意平衡之外,还不是因为他们家底子厚,人才储备充足,让治理国家人才稀缺的老朱不得不用。
甚至于在知道他们一些私底下龌龊时,只要没有到台面上,老朱还不得不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稳定压倒一切的道理,贯穿古今。
也正是有着这样稳定的基础盘。
如今天下官员的话语权,基本都集中在南方。
这是经济基础和受教育程度直接决定的。
就连曲阜孔家这个千年传承的世家,也不得不在这点上,对南方的浙东党之流保持些三分礼待。
可倘若朝廷能够迁都北方…
如宋时一般,迁到汴梁,或者更北些。
对于洪武皇帝而言,无疑更加有利于朝廷官员的任免,攥紧朝廷的话语权,也能将经济和政治中心向北迁移,如此一来,不仅有望大力恢复北境旧时的繁荣,兴教化,复百业。
对孔家而言,无疑也是天然受益的。
“可此一时彼一时了。”
“大明兵锋正盛。”
“除非六月飞雪,否则,残元的气数算是尽了。”
“咳咳,咳。”
“咱们曲阜孔家到底还是圣人遗传,吃相不能太难看。”
孔希学又轻咳了一阵,这才幽幽道:“眼下的关口,朝廷看似只是在田亩清丈,私底下谁能断定,那位洪武皇帝是否有借着这个机会考察北境民风,盘算迁都的地点呢。”
“这对族里而言,事关长远的利益和家族传承。”
“所以,组里要求各房,最近都收敛些,莫要再往出兜售粮草。”
“尤其,是不能向不该散的地方散。”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各房面上的神色各异,但都默契的无人出声。
“既然各位心里有数。”
“我就放心了,诸位,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