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穗苑中。
六小姐睡了，余妈才放下帘栊。
翠蝶在一旁，躬身熄着内屋的夜灯。
然后又回头看了看床榻那头，悄声同余妈道，“余妈，我怎么觉得今日夫人有些针对六小姐……虽然责骂的是我们，但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将六小姐这处的气，换了处撒……”
翠蝶就差将指桑骂槐几个字说出来了。
翠蝶这处话音未落，余妈停下手中的事打断，“怎么越发不懂事了？仔细了自己的嘴！”
余妈这一提醒，翠蝶这才回过神来。
翠蝶连忙伸手捂了捂自己嘴，然后环顾四周，确认屋中没有旁人，只有她和余妈，翠蝶才安心。
翠蝶凑近，“余妈，方才是奴婢莽撞了。”
余妈看了看她，原本不准备说的，但她自己提起，余妈语重心长，“不止方才，夫人在苑中的时候也是。”
余妈说完，翠蝶脸红。
余妈轻叹，“再如何，夫人都是六小姐的母亲，母亲管束孩子，哪里有我们这些下人该开口的？你还这么冒失，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提醒夫人，你觉得夫人要是不训斥你，夫人的面子该往哪里搁？”
翠蝶：“……”
余妈继续，“还好夫人明事理，就事论事而已，今日换旁人看看，还能只是训斥你我两句？”
被余妈这么一说，翠蝶心中顿时有些后怕。
换了旁的府中，光是冲撞夫人这一条，连累余妈不说，自己恐怕也免不了被刮掌，说不定还会被卖了人牙子去！
夫人真的只是就事论事说了两句！
凶是凶了些，但旁的责骂没有……
余妈又道，“这些都且抛开不说，若是惹恼了夫人，夫人迁怒到六小姐身上怎么办？”
翠蝶愣住。
余妈越说，翠蝶越觉得自己先前太过冒失了。
关心则乱。
她一直都在六小姐身边伺候，当时是……
余妈见她吓倒，又轻声道，“六小姐这几日高烧不退，昨晚夫人才自己守了一个通宵没阖眼，阖苑上下都是看到的。老夫人病倒了，整个府中都是夫人一人在操持，夫人自己都没歇息，还来守了病中的六小姐一整夜，晨间自己都累晕倒了。你想想，夫人她要是真的针对六小姐，又何必多此一举？”
余妈说完，翠蝶僵住，是……
翠蝶低声，“奴婢就是觉得，夫人今日好像对六小姐特别不耐烦。”
“你换位想想，夫人才嫁过来多久，府中就出了这样的事，她心里怎么能舒服？但就是不舒服，府中的丧事夫人也得咬着牙操办，有什么事不都得打碎了往肚子里吞吗？夫人她上谁跟前说去？偌大一个南平侯府，在夫人手中井井有条，这是你看到的。你看不到的呢？”
翠蝶颔首。
“六小姐一直挑食，这是老毛病了，大夫也知晓六小姐不肯吃东西。但大夫不也说了？不吃东西，六小姐的身子就不容易好！夫人能守六小姐一整宿，自然是关心的六小姐的。但夫人也要在六小姐跟前树立母亲威信，还能真由着六小姐性子？老夫人又不怎么紧着秋穗苑这处，如果夫人不管，六小姐这处谁管？你仔细想想看，今日六小姐虽然哭是哭了，但最后不都吃完了？之前哪次这么听话过？”
有句话，原本余妈是不当说的，但这苑中一直都是她同翠蝶在照看，余妈低声，“你再想想，同样的事，若是换成老夫人这处，老夫人会管吗？管过吗？老夫人耐烦吗？”
翠蝶微顿，然后摇头。
“老夫人还是六小姐的亲祖母，放在放夫人这处，六小姐还不是自己亲生的。夫人能守六小姐一整晚，一直守到六小姐退烧，老夫人这个祖母都做不到，但夫人这个继母做到了。侯爷是没了，夫人心中清楚，日后在侯府，她是要同这些公子小姐相依为命的，所以夫人是拿六小姐当自己的孩子在对待。今日夫人原本也可以不来秋穗苑，谁也不会说夫人一句。但夫人还是来了！不管夫人是真严厉也好，扮作严厉也好，六小姐这处总不能一直没人管教，那才是真真害了六小姐，不是吗？”
余妈点到为止，翠蝶彻底会意了。
“今晚我值夜，你先去歇息吧。”余妈吩咐完，翠蝶也福了福身应好，话音刚落，忽然听到帘栊中隐隐有哭声传来。
余妈赶紧撩起帘栊，见六小姐睁眼醒了。
余妈关心问起，“六小姐醒了？”
团子呢喃道，“余妈，我好像做噩梦了……”
团子眼眶都是红的，眼泪噙在眼中，是真的被噩梦吓醒了。
“六小姐，别怕，梦是反的呀！”余妈坐在床沿边，耐性宽慰着。
团子一面泪眼朦胧看着余妈，一面细声道，“我梦到母亲了，但母亲好凶，她让我吃蔬菜……”
团子虽然小，但已经能看懂旁人的脸色和情绪。
“余妈，母亲她是不是不喜欢我呀？”
团子咬唇，眼巴巴看向余妈，想从余妈这里听到回答。
余妈温声道，“六小姐是不是忘了？蔬菜是大夫让吃的，夫人她也要听大夫的话呀，而且，六小姐生病的时候，夫人不是一直守在六小姐身边，守了一整晚吗？”
团子眨了眨眼睛，是，她想起来了，母亲伸手摸她额头时，掌心好暖，好舒服。
别人都有母亲抱抱，母亲亲亲，但她连母亲的手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
她现在知道了。
——母亲的手是温和，柔软，细腻，又带着温柔的。
她还想母亲再这样摸摸她的额头。
可是，母亲好像并不开心。
团子轻声道，“余妈，我今日是不是惹母亲生气了？”
团子又眨了眨眼，眼底碎芒盈盈，既有委屈，也有做错事情的后悔……
余妈摇头，“没有，夫人是怕六小姐不遵大夫的嘱咐，好好吃东西，身子就不能那么快好，所以夫人是特意严厉的。”
团子纳闷道，“可是，母亲她看起来很生气……”
小孩子不会说谎。
阮陶的表情，团子都看在眼里，同余妈说起的时候也不会掩饰。
余妈笑道，“六小姐，夫人那是严厉，不是生气。六小姐您没看到，夫人在处理府中事情的时候，那才叫雷厉风行！”
“什么叫雷厉风行？”团子好奇。
余妈想了想，解释道，“雷厉风行，就是不拖沓，说了什么，当即就去做什么。夫人就是这样的性子，整个侯府才都井井有条，不是吗？夫人不是同六小姐生气，六小姐别胡乱猜了。”
“真的吗？”
团子眼中升起希翼，但又有些似懂非懂。
余妈伸手绾了绾她耳发，轻声道，“别看夫人严厉，夫人都是为了六小姐好。古话怎么说的？慈母多败儿，夫人是真的在关心六小姐，才会对六小姐严厉。晨间的时候，夫人自己都累晕倒了，可还强撑着从病榻上起来，到秋穗苑守着六小姐吃完饭才离开。所以，六小姐不能再胡思乱想，觉得夫人不喜欢六小姐了。”
团子这才心满意足点头，也伴着乖巧的一声轻“嗯”。
“六小姐快睡吧，老奴在这里守着六小姐。”
余妈说完，团子又轻轻颔首。
许是余妈守在这处的缘故。
又许是听完余妈说话，团子终于安心的缘故。
再也许，是困意也重新涌上心头了。
团子慢慢闭眼，心心念念道，“我想母亲了……”
母亲的手很温暖。
很温暖……
*
但阮陶的头很疼！
很疼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