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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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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顾统三个人过了双圣岭,在磨盘山联保乡场上住了一个晚上,继续往东,经彭水、酉阳、秀水,无惊无险的到了凤凰,在县城西门的悦来客栈乾字号房间住下来。按照事先说好的,赵老大的朋友——凤凰山寨土司田琮简,会派人在这里等到他们,然后去山寨。哪晓得两、三天过去了,却始终没有看到田琮简的人。

直到第四天上午,一个脸上长满麻子、尖嘴猴腮的年轻人敲开顾统三个住的房间,大嗨嗨(大大咧咧)的走进来,上下打量了三个几眼,说道:“高岗红旗飘。”

顾统答道:“激流小舟摇。”

年轻人又说:“闹市跑得马。”

顾统道:“浅滩行得船。”

年轻人听到,哈哈笑了几声,抱拳行礼道:“这位一定是云兴社的顾五哥了,兄弟田友开,人称田麻子,给凤凰山寨田老爷当差;不好意思,让三位久等了,我家老爷请顾五哥移步山寨,摆酒给三位赔罪。”

顾统也哈哈笑道:“田老爷也太讲礼了,还赔啥子罪哟,又不是外人。”

田麻子笑道:“正因为不是外人,还请顾五舵爷也不要见外。”

顾统听了,道:“既然这样,那就麻烦田哥子前头带路。”

其实,田琮简的山寨,顾统跟到赵老大也去过两回,和山寨亲兵队长田伢子还有点交情。当下,三个人简单收拾收拾,跟到田麻子后头,出了西门,顺到七弯八拐的山路,一路上坡下坎来到凤凰山寨。

凤凰山寨当真是名副其实山寨,不仅四面是山,而且整个寨子基本上是在山坡上,大约八、九十户人家,房子东一座、西一座,顺到山坡一路下来,团转(周围)或多或少都有些竹林;山脚底下有个大坝子,靠近山脚这半边,用木头栅栏围起来,大门口有田琮简的亲兵守到;外头是寨子里的人跟山外面的人做买卖的地方,相当于一个小场(集市)。一条小路从西南伸出去,翻过一个垭口到山外面去了。

田麻子带到顾统三个,进了山寨,顺到石梯子来到半山腰上的一座大屋——这里是土司田琮简的房子。将将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身穿绛紫色大褂、灰色长袍,斜挎着匣子枪的年轻人,带着亲兵队长田伢子和两个亲兵在那里等到,看到顾统,哈哈大笑,朝三个人一抱拳,说道:“五哥辛苦,兄弟我杂事缠身,未能远迎,恕罪莫怪。”

顾统连忙抱拳还礼,道:“少爷见外了,好说好说。”

这个年轻人顾统认得到(认识),正是田琮简的独生子,叫田幺哈俾,以前跟赵大爷来的时候见过他。两个人客套几句,谦让着进了屋,在堂屋里分宾主坐下,寒暄过后,顾统没有兜圈子,直截了当的说道:“啷个没有看到田老爷呢,请他出来,我们三个拿了货,好尽快赶回去,省得大哥担心。”

田幺哈俾没有说话,脸上露出难过的神色;田麻子接过话头,说道:“我家老太爷已经过世一个月多了,现在是老爷主事。”

顾统一愣,田琮简年纪不大,不到五十,上回看到他的时候,还龙精虎猛的,啷个就过世了呢?田幺哈俾揉揉眼睛,却是一点眼泪花儿都没得,长叹一声,说道:“天有不测风云。阿爹那么精壮一个人,谁知道一场大病,居然没有挨过去。不过,五哥放心,阿爹不在了,生意还是照做;但是,今天先不着急,五哥远道而来,让兄弟我先尽地主之谊,给五哥接了风,然后再谈生意的事,否则说出去会让人笑话。今天和五哥不醉不休!”

说完,也不等顾统有所表示,朝门外头喊道:“来人啊,摆酒!”

顾统看到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也不好再说啥子,只好站起来,向田幺哈俾道谢,一眼看到站在田幺哈俾背后的田伢子,不停的给自己递眼色。

顾统心里一动,他跟田伢子打过两回交道:一回田伢子跟到田琮简去成都,顾统曾经陪到他峨眉、青城、乐山大佛耍了个遍;一回是顾统来凤凰山寨,田伢子陪到他打了两天猎;两人算是有点交情。顾统不是憨包儿,看到田伢子这个样子,晓得有事,阴悄悄的给两个弟兄伙递了个眼色,两个弟兄跟了顾统好几年,顿时心领神会。

看来田幺哈俾早就准备好了,这边喊了摆酒不到两分钟,那边就有人过来,说酒席摆好了,请顾五舵爷入席。

席间,田幺哈俾和田麻子两个不停的劝酒,顾统也装出一副耿直的样子,酒来杯干,却趁田幺哈俾跟田麻子不注意,大部分吐到衣袖上或者水杯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顾统假装喝麻(醉)了,结结巴巴的对田幺哈俾说道:“田……田少爷,我喝……喝不得了,你……你喊人把东……东西拿……拿出来,我们现……现在就……就……就把买卖做……做了,大……大哥还……还等到我……我们回……回去。”

说着,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向田幺哈俾走过去。田幺哈俾看到顾统话都说不清楚了,默到(以为)他当真喝麻了,冷冷一笑,站起来后退两步,把手中的酒杯往地下一摔,只听一阵脚步声响,从门外头冲进来十几个提刀拿枪的亲兵,把顾统和他的两个弟兄伙围到中间,十几支长枪、短枪一起对准三个。

顾统打了两个栳窜(踉跄),指着田幺哈俾,仍然笑嘻嘻的说道:“田少爷这……这……这是啥子意思,摆……摆这……么大阵……阵……阵仗要做啥……子?”

原来,田琮简只生了田幺哈俾这么个娃娃,从小娇生惯养,心胸狭窄,而且好色贪淫,居然勾搭上他老汉儿(父亲)的小妾梅香。一天,田幺哈俾和梅香正在胡天胡帝,不料被田琮简撞见,田琮简大怒,把梅香点了天灯,狠狠打了田幺哈俾一顿。

从小到大,没有人碰过田幺哈俾一根手指头,现在却挨了一顿毒打,这让他极度不爽。本来自己胡搞乱来,被老汉儿打一顿,再正常不过了。但田幺哈俾狼子心肠,不但不认为自己乱来,反而恨他老汉儿弄死了梅香,对他老汉儿恨之入骨,后来竟然伙起老管家的娃儿田麻子,阴悄悄的把他老汉儿弄死了!事后虽然有人怀疑田琮简的死因,但田幺哈俾当了土司,也就没得哪个敢说啥子了。田幺哈俾晓得自己老汉儿跟成都云兴社的关系,也知道云兴社要来买枪,恨屋及乌,连云兴社一起怪上了,于是跟田麻子商量,要抢云兴社买枪的钱。

顾统一看这个架势,就晓得田幺哈俾想做啥子,只是一时没有想到脱身的办法,只好继续装疯卖傻。田幺哈俾也掏出枪,对准顾统,冷笑着说:“顾五舵爷,这个阵势就是专门为你准备的。生意还是要做的,只不过规矩变了,你们把钱留下,我把你们的命留下,这笔账合算不合算,顾五舵爷心里有数。”

顾统心里十分清楚,现在不能慌,更不能乱动,对方十几杆枪对到自己三个,只要自己稍微乱动一下,就可能遭当场打死;眼下他们还有一个,也是唯一的救星,那就是田伢子,他既然给自己递眼神,应该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死到这里。

顾统抬起脑壳向田伢子看过去,看到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大颗大颗的汗珠不停的往下滴,就朝他笑了一下,依旧装成二麻二麻(醉醺醺)的样子,对田幺哈俾说道:“哈哈哈,不……不就是要……钱吗?好说得很,我这……这……这就给你。”

说完,解下自己身上的包袱,喊两个兄弟也解下来,一起拿过来放到桌子上,伸手拍得哗哗乱响,说道:“钱……放在这里,我们三个是……是不是可……可以走了?”

这回轮到田幺哈俾愣住了,他早就听说过顾统是云兴社的第二号人物,不仅操过扁挂(练过武),身手了得,而且诡计多端,面善心毒,十分的难缠,这才设了鸿门宴,等顾统三个喝麻了再动手。现在看到顾统这么利索就把钱给他,心里反而不踏实了,脑筋一转,对身边两个亲兵说:“去把包袱拿过来!”

两个亲兵正想过去,却听到田伢子大喊一声:你们不能这样做!接着,调转枪口,对准田幺哈俾,说道:“老爷,对不起,我不能看到顾五舵爷死在这里。”

事发突然,田幺哈俾不惊反怒,两个眼睛盯到田伢子,冷冷说道:“田伢子,你这是干什么?你知道背叛山寨的后果吗?把枪放下,我让你死得舒服点。”

田伢子祖孙三代都跟到田家,一直忠心耿耿,对田家老少又敬又怕,遭田幺哈俾威严凌厉的眼神一瞪,心里虚火(害怕),手一软,枪口垂下来。但顾统是啥子人,这样的机会哪能放过,就在亲兵们遭田伢子分神的时候,两个箭步冲过去,伸手抓到田幺哈俾拿枪的手,大指拇在他中指拇关节上一按一顶,下了他的枪,拉过来勒住颈子,挡到跟前,枪口指到他脑壳上,笑道:“田老爷,这回你怕是要不成我的钱了。”

两个弟兄伙也是机灵人,几步跨过来,站在顾统身后,四把匣子枪一齐指向众亲兵。田幺哈俾既然能干出弑父篡位的事,当然也不是x红苕,虽然落到顾统手头,却一点都不虚火,冷笑两声,说道:“顾五舵爷,你以为这样子就能走出凤凰山?”

顾统笑道:“我想试一下,最起码现在有个垫背的。”

说完拉着田幺哈俾,对田伢子说道:“兄弟,走,跟我一路(一起)回成都,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姓顾的一口饭,绝对会有你一半。”

说完,喊两个弟兄伙跟田伢子先走,两个弟兄答应一声,枪口仍然对着田麻子和亲兵,一步一步退出房间,田伢子明显的迟疑了一下,也跟到出去;顾统哈哈一笑,拉着田幺哈俾走到最后。田麻子和众亲兵投鼠忌器,没得办法,只好跟了出来。

一行人顺到石梯子下来,穿过大院,到了寨子大门,守门的亲兵看到,只好开了栅栏大门,放顾统他们出了山寨。顾统看到田麻子和众亲兵不死心,还远远跟到后头,就大声喊道:“田麻子,你龟儿子要是再跟到老子,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弄死你们老爷?”

田麻子一听,只好命亲兵停下来,眼睁睁的看到顾统三个押着田幺哈俾翻过垭口,看不到了。几个人过了垭口,走了三、四里路,顾统喊田伢子在前头带路,顺到小路上了山,到了半山腰,停下来,把枪顶到田幺哈俾的额髅(额头)上,说道:“记清楚了,明年的今天就是你娃娃的忌日!”

旁边田伢子看到,连忙伸手拉住顾统,说道:“顾五舵爷,兄弟想求你一件事,放了我家老爷吧。”

顾统听到,虽然搞不醒豁(明白)田伢子啥子意思,但既然他开了这个口,这个面子一定要给,犹豫一下,把枪放下来,踢了田幺哈俾一脚,道:“既然田老弟饶你一命,老子今天就放了你,赶紧给老子滚,省得老子改主意。”

田幺哈俾本来默到(以为)这回死定了,哪晓得田伢子一句话,让他捡了条命,但他没有马上离开,阴沉沉的看到顾统四个,说道:“从这里往西,还有十几里路才能走出本老爷的领地,希望你们能跑快点,不要让我追上了,否则你们会死得很难看。”

顾统晓得田幺哈俾说的实话,凤凰山寨的山民,多数以打猎为生,历来民风彪悍,一旦让田幺哈俾带人撵到他们,不是他四个能抵得到(抵挡得住)的。但笑脸狼在成都,也算得上一号人物,自然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当下冷冷一笑,说道:“莫得事,你尽管带着人来就是,顾五爷等到你!”

田幺哈俾没有说话,冷哼一声,车转身闷起脑壳走了。等田幺哈俾走了,顾统马上对田伢子和两个弟兄伙说道:“赶紧走,不要当真遭那个龟儿子逮到了。”

两个弟兄伙晓得事情严重,赶忙扎紧包袱,准备逃命。田伢子却惨然一笑,说道:“顾五舵爷,你们走吧,我不走了。我家世世代代跟着田老爷家,从来没有过二心,今天被逼无奈,背叛了主人,哪里还有脸面跟你们走。”

说完,不等顾统三个有所反应,举起枪,对准自己太阳穴就是一枪。这一下事先没得一点征兆,等顾统三个冲过去扶起他的时候,已经断气了。顾统眼睛里包着眼泪花,带着哭腔说道:“兄弟,你这是何苦啊!”

伤心归伤心,顾统三个却不敢耽搁,把田伢子的尸体拉到一个凼凼里头,捡了些大大小小的小石头,把田伢子埋起来,垒了个简单的坟包包——尽管顾统晓得,田幺哈俾回去后,肯定马上会带人撵上来,但田伢子是为他死的,要他丢了田伢子的尸体不管,这样没良心的事情他还做不出来。

三个人简单埋了田伢子,往山顶上爬去,还没等他们翻过山头,就听到后头人喊狗叫。顾统车转身,看到山脚底下有三、四十个人,正拿起枪,牵到猎狗跟到他们撵上来,晓得是田幺哈俾他们,连忙喊两个弟兄伙加快脚步。

顾统三个虽然都算得上年轻力壮,也不是养尊处优的人,但是,平时在成都,绝大多数时间走的都是平路,这上坡下坎的,哪里比得上常年在山里面乱跑的田幺哈俾一伙人?等他们从那座山上下来,爬到另一座山的半山腰的时候,已经累得七齁八喘(气喘吁吁)、脚耙手软的,而田幺哈俾一伙却越来越近,离他们不到二百公尺。

一个弟兄把身上装钱的包袱解下来,丢给顾统,说道:“五哥,这样子不得行,你带到钱先走,我跟六指儿挡住他们!”

那个叫六指儿的弟兄也把包袱解下来递给顾统,只说了一句话:“帮我们照顾好妈老汉儿(父母)!”

顾统虽然舍不得两个弟兄伙,但他晓得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三个人都跑不脱,身上的钱遭田幺哈俾抢了,连个回去送信的人都没得,岂不冤枉?当下没有犹豫,对两个弟兄伙说道:“你两个好生点(小心点),我要是跑得脱,会在朝天门码头上等你们三天,三天不来,我给你们报仇!屋头的事由码头负责。”

说完,抓起两个包袱背到身上,转身向山下去了。

两个兄弟看到顾统跑远了,躲在山顶上的石头后面,等田幺哈俾一伙人离山顶还有几十公尺的时候,突然跳出来,双手左右开弓,向田幺哈俾他们开火;田幺哈俾连忙命令手下在山坡上散开,一边还击,一边向山坡上冲。六指儿两个只有四把枪,枪法也是一般,啷个顶得住三、四十个不怕死的亲兵?不到二十分钟,就双双负伤,遭田幺哈俾一伙人攻上山顶,按到地上,五花大绑起来。

田幺哈俾看到只有六指儿两个人,晓得顾统跑了,就喊几个亲兵押到六指儿两个先回山寨,自己带着其他人和猎狗,跟到撵了下去。

再说顾统下了山,一路扯起趟子狂奔,只跑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口干舌燥,五脏六腑跟烧了火一样,但他不敢停下来,怕一停下来,就遭田幺哈俾一伙撵到;也不敢跑到就近的村子里面去求救,这团转(周围)都是田幺哈俾的领地,跑到村子里求救无异于自投罗网;找个地方躲起来吧,田幺哈俾他们还牵着猎狗,躲都没得地方躲;硬拼吧,更不消说了,自己一个人去拼对方三、四十个,那纯粹是找死。

顾统格外没得办法,只好拼了老命猛跑,跑到一个山坡下竹林里头,实在跑不动了,双手撑到客膝头(膝盖)上,勾起腰杆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突然听到竹林外头有人大声唱川戏:“天上滴乌云哪,撵乌云,地下滴婆娘就撵男人。……人家滴男人像男人,我滴男人像灶神。……搁到,给我搁到。……又挝子(怎么)了嘛。……你硬是把我挖苦疼了,啷个子我就会像灶神嘛……”

这出《驼子回门》,顾统不晓得听了好多人唱过,但没得一个人唱得这么难听,还装猫弄狗,一哈儿学驼子,一哈儿学驼子的婆嬢;要是放到平时,听到这么难听的戏,他肯定不屑一顾,说不定还会笑话唱戏的两句,但现在听到,却是精神一振,顾不得脚耙手软,向那个声音迎过去。

出了竹林,顾统看到那边山坡下面的小路上,莽哥正背起包袱,提到长刀,衣服搭到肩膀上,光着上半身,兴头蓬蓬的唱着川剧一路走过来,就像快淹死的人碰到一根谷草一样,想都没有想一下,跑过去一把抓住,七齁八喘的说道:“兄弟伙,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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