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统跟莽哥见了礼，让他稍微等一哈，接着把跟到自己一路的兄弟伙喊到一边，小声说了几句，那个弟兄点了点脑壳，走了。顾统这才转身回来，笑着对莽哥说道：“兄弟，先啥子都不要说，今天晌午我喊赵大爷他们过来，我们几弟兄好好喝一台（场），有啥子事吃完饭再说。”
说完，也不跟莽哥客套，挽起他的手，出来喊了两辆黄包车，和莽哥一前一后来到布后街的荣乐园门口。
荣乐园是当时成都有名的大馆子（饭店），是蓝光鉴几爷子开的。蓝光鉴本来是正兴园的学徒，在正兴园学得一手好厨艺，正兴园垮杆（倒闭）后，蓝光鉴和兄弟蓝光荣、蓝光壁，还有师叔戚乐斋就在湖广会馆街兴隆庵开了家荣乐园；民国二十一年，荣乐园迁到布后街，以正宗川菜名动省城，至今已有十三年。莽哥在布后街闲逛的时候，也看到过这一楼一底、青瓦红墙、排场气派的荣乐园饭馆，但没有进去过。
顾统和莽哥下了车，走进大门，幺师接到，按照顾统吩咐，领着进了二楼的乾字号房间坐下，送来茶水、香片、热毛巾。顾统点了菜，这才问起莽哥和他在凤凰分手后的情况，当听到莽哥摆脱田幺哈俾一伙人后，又去了桃花江，找到班长的遗孤，带回四川的事情后，问道：“莽哥老弟当真当过兵，从缅甸回来？”
莽哥呵呵一笑，道：“这还有假？”
顾统一拍大腿，说道：“嗨，你看我这双瞎眼睛，当时我还默到（以为）你是棒老二派出来踩水（侦察、收集情报）的眼线呢。”
莽哥这才晓得当时顾统三个为啥子会突然拿枪对到自己，还把自己打昏了，笑道：“顾老倌是不是看到我长得像棒老二？”
顾统正一边吹，一边用盖碗拨水面上的茶叶，听了莽哥的话，有些不好意思，放下茶碗，摆手笑道：“老弟就莫要涮我坛子（耍我）了，看走眼了，看走眼了。”
过了一阵，幺师领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和几个年龄大小不一的男人进来，顾统站起来，请几位坐下，挨到向莽哥作了介绍：坐在当中的老头正是云兴社舵把子、少城区议员赵云龙赵老大，左边第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是码头的钱粮三爷、财政部缉私署第4大队队长鲁三爷鲁三哥，然后下来分别是黑旗管事黎远南黎五哥、巡风陶宗宝陶老六、还有码头的闲大爷、在成都拥有十六家商铺的祝江海祝大哥。
莽哥在珠溪河的六合公，跟云兴社一样都是礼字辈，但他是跑堂老幺，连忙依礼节给几个舵爷行了礼。赵老大哈哈一笑，招呼莽哥坐下，说道：“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哈，当时老五回来说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兄弟伙救了他的命，我还不大相信，现在见了，才晓得老五硬是没有说白（说谎）。”
祝大爷呵呵大笑：“赵老兄硬是找龙门阵摆，老五啥子时候说过白，除了去找小香莲的时候。”
众人听到，都哈哈大笑起来。莽哥虽然不晓得其中有啥子典故，但也只好跟着呵呵干笑，只有鲁三爷，眼睛里头虽然也有笑意，但脸上横肉一动不动，就像石头刻的一般，让莽哥想起在缅甸那段时间的无二爷。
大家摆了哈儿闲龙门阵，几个幺师端着托盘，流水一般把菜送上来。
要说这大饭店就是不一样，装饰简洁不显寒酸，高档不露奢华；吃饭家什（餐具）也尽是名贵东西：盘子、碗、调羹（勺子）、酒壶、酒盅，清一色的是景德镇青花细瓷，筷子、牙签筒却是象牙的；菜做得更是色、香、味俱全，有些是莽哥以前没有见过的：八个凉碟，四荤四素，荤碟是樟茶鸭、灯影牛肉、口水鸡、泡椒凤爪，素碟是老坛泡菜、跳水姜仔、小炒毛豆、姜汁豆角；正菜是八荤八素：荤菜是红油三丝、白斩鸡、香辣回锅肉、东坡墨鱼、水煮鲶鱼、明炉牛腩、蒜爆血鳝、清蒸旁海（旁海：螃蟹），素菜是红油莴笋丝、凉拌耳子、炝菜心、麻婆豆腐、蒜蓉豌豆尖、柠檬藕片、清炒竹笋、油闷茄子；最后四个汤，两荤两素，分别是老汤团鱼、奶汤鲫鱼、开水白菜、银耳鸽子蛋，堆了满满一桌子；酒是五十年的老陈酿。
赵大爷看到菜上齐了，端起酒杯站起来，说道：“今天我们跟莽哥兄弟认得到（认识）了，从今往后，大家就是弟兄伙，老弟二回有啥子事，尽管开口，云兴社的弟兄伙水里来火里去，绝对不说二话。”
莽哥跑滩打烂仗多年，晓得赵大爷说的是面子话，但还是站起来谢了他，跟赵大爷几个喝了就坐下，拿起筷子，尽管把好吃的往自己碟子里夹。他本来就是烂仗出身，才不管酒桌有啥子规矩没得。这顿饭吃到下午四点才煞角（音：sage结束）。席间，莽哥话不多，只管闷起脑壳吃菜，有人找他喝酒，他也是杯来酒干，到散场的时候，他已经喝得偏偏倒到，有点站不稳了。顾统几个也好不到哪里去：赵大爷拉到祝大爷，非要教他跳交际舞，黎五爷跟陶六爷坐到街沿上，脑壳挨脑壳，不晓得说些啥子；就连一脸石刻般横肉的鲁三爷，也变得笑容可掬，扶到顾统的肩膀，在街边的一根路灯柱子底下，解下裤腰带屙起尿来。
俗话说酒壮色胆。顾统等鲁三爷屙完尿，笑嘻嘻的让其他几个先回去，说自己和莽哥老弟还有点事情。赵大爷几个哈哈一笑，晓得顾统寡人之疾犯了，开了几句玩笑，要了黄包车，先后离去。
顾统等几个走后，过来扶着莽哥的肩膀，满嘴酒气，神秘兮兮的对莽哥说：“兄弟，我带你去一个好耍的地方，保证你以前没有去过。”
莽哥也有些麻了（醉了），斜着眼睛看到顾统，道：“啥子地方我没去过？”
顾统一笑，说：“你不用管了，跟到我走就是。”
说着，挥手招来两辆黄包车。两人上去，顾统说了声去梓潼街，车夫答应一声，蹬起三轮车，叮叮当当的在人缝中穿梭而去。
顾统说的好耍地方，实际上是梓潼街的一家叫 “江南春色”的妓院，从江苏来的，先前祝江海祝大爷提到的小香莲是这家妓院的头牌红姑娘。
当时，蒋总裁退到四川，不仅带来了工厂学校，也带来了青楼瓦舍，其中最有名、也最多的就是扬州台基。扬州台基也分为几等，一等台基只有干槐树街11号三姨妈的“乐与人同”，那是成都最有名的妓院，也是出了名的销金窟，一般人去不起；去那里的尽是些达官贵人，像邓锡侯、王陵基、刘航琛、刘元琮、曾可澄、陈翔云之流。二等台基除了这梓潼街的“江南春色”，还有长顺街的“柳湖人家”、白丝街的“淮扬会馆”、“燕鲁公所”等。三等台基就多了：光西御街同春里巷子就有几十家，如是庵也有几十家，藩库街、五世同堂、大田坎、花牌坊也有一些，再往下的四等台基、野鸡流莺，那更多了，基本上每条街都有。
黄包车从布后街七弯八拐到梓潼街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顾统付了车钱，下车领着莽哥进了一个门口挂着红灯笼的大院。只见天井里、走廊上到处莺莺燕燕，花团锦簇，一些嘴唇涂得猩红、画着细眉的女人正和身边的男人打情骂俏。尽管天气还不算热火（暖和），但这些女人一个二个（个个）都穿着鲜艳的紧身高叉短袖旗袍，露出一段白花花的大腿，硬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两条玉腿出裙来。
一个脸上起码堆了二两香粉、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女人——后来莽哥晓得，她就是“江南春色”的老鸨杨二姐——远远看到顾统、莽哥两个，连忙迎过来，满脸笑容，用带着扬州口音的官话说道：“哟哟哟，这不是顾五爷吗，好几天不来了，人家香莲想你都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说着，尖起喉咙朝楼上喊道：“香莲，香莲，顾五爷来看你了！”
随着杨二姐的喊声，一个二十来岁、穿红底白花真丝旗袍的女人，从二楼的一个房间里出来，看到顾统，也不说话，斜斜的蓬到（靠在）走廊的柱子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脉脉的看到走上楼梯的顾统。
顾统几步上了二楼，过去一把把那个女人抱到跟前，指着莽哥，对杨二姐说道：“二姐，找个小妹儿，好生（好好的）陪陪我这个兄弟，陪好了五爷有赏。”
杨二姐笑道：“好说的很。”接着转过脑壳问莽哥，道。“不知道这位兄弟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介绍一个。”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莽哥一进门就猜到了这里是啥子地方。尽管他跑滩打烂仗那多年，但这种地方确实是第一回来，很有些局促，本想跟顾统说他在外头等到，却看到顾统正兴头蓬蓬的，不想扫他的兴。听到杨二姐问他，更加局促，不由得脸上发热，硬是不晓得啷个回答。杨二姐阅人无数，看到莽哥这个样子，对顾统笑道：“顾五爷，我有数了，你好好陪着香莲玩去吧，我给这个兄弟找一位姑娘，保证这个兄弟满意，要是这个兄弟有半点不满意，算我杨二姐请客了。”
顾统伸手捏了一把杨二姐满是脂粉的脸，笑道：“二姐该不会亲自出马吧，我这个兄弟可是雏儿，还嫩得滴水啊。”
说完，哈哈笑了几声，跟香莲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转过脑壳，朝莽哥挤了下眼睛，说：“兄弟，人生苦短，放开点，喊二姐给你找个巴适点的，好生（好好）耍一回。”
杨二姐等顾统进了房间，这才转过脑壳对莽哥说：“兄弟第一次来吧，没关系，我保证你来了这次还想下次。”
说完，过来拉莽哥的手，莽哥下意识的往后头缩了一下，还是让杨二姐抓到他的手了。到这时候，他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只好把心一横，跟到杨二姐后头去了。
杨二姐领着莽哥，转了两个弯，走进一条小巷子，推开头上的房间，把莽哥让进去，站到门口，对里面说道：“如意，这是顾五爷的兄弟，好好伺候，顾五爷有赏。”
屋里人答应一声。杨二姐转过脸对莽哥说了声：兄弟，玩好了。就拉上门走了。
莽哥本来就是见了女人就脸红的角色，除了阿果，他还没有跟一个女人单独相处过。现在仗着些酒意跟到杨二姐进了这个房间，跟这个叫啥子如意的陌生女人独处一室，却是说不出的尴尬拘谨，进门后脑壳都没有抬一下，手脚也不晓得啷个放了。
如意本来还是副冷脸——她的冷脸是装的，因为有些男人喜欢这个样子——看到莽哥这个样子，晓得是个雏儿，浅浅一笑，说：“大哥是打茶围还是做花头？”
莽哥虽然没逛过青楼，但“打茶围、做花头”还是听人说起过的，却不晓得啷个回答，我……我半天也我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意又是一笑，走过来，牵着他的手到桌子跟前，按在一张板凳上坐下，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趴到他耳朵边上小声说道：“要不，我先唱一曲，给大哥醒醒酒？”
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进莽哥的鼻子，莽哥脸上一热，下意识的把身子往一边让了让，点了点脑壳。如意一笑，轻盈的转过身子，从墙上取下一把琵琶，搬了根独板凳，坐到离莽哥不远的地方，铮铮琮琮拨了几下，抬起脑壳朝莽哥笑道：“唱得不好，大哥不要笑话哦。”
说完，左手抚弦，右手拢、捻、抹、挑，琶声渐起，如意轻启朱唇，曼声唱道：“奴的心里堵着一大块 左推右推推不开 怕生病偏偏又把病儿害 无奈何只好请个医生来 医生与奴看罢脉 说一声无碍 这不是病来也不是灾 这不是病来可不是灾 这是你那多情的人儿 留给你的相思债......”
莽哥虽然听不懂如意唱的啥子，但听她唱得软柔婉转，缠绵悱恻，不由偷看她两眼：只见她二十郎当年龄，生得十分的娇小，白嫩光滑的脸上，没有打粉，也没有抹胭脂，很自然的白里透红；眉毛铰得很细，却没有画；嘴巴上抹了淡淡的口红，乌黑的长头发用条手帕（手绢）随意挽起来，松松垮垮的搭在后脑壳上；一身素色碎花旗袍，显出她凹凸有致的小巧身材，跟先前在外面看到的那些女人比起来来，她算得上素面朝天了。
如意一边唱曲，不时飞眼看莽哥两眼，正巧莽哥也偷看她，四目相对，把莽哥闹了个面热心跳。好在酒意未消，看不出脸红脸白，赶紧转过脑壳，装着打量房间：房间不大，临街的窗子上挂着粉色窗帘，下左边是梳妆台，梳妆台上的墙上有幅画，画的是一个古装女子，一手拿书，一手背到后头，像是在背书，旁边有两行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莽哥认不到字，自然不晓得这个女子就是成都的元代才女薛涛——梳妆台边有副屏风，看不到后头是啥子；窗子右边，贴到墙边放了一个大衣柜，柜子上有一面大镜子。
如意唱完曲，冲莽哥一笑，看到莽哥懒心无肠（心不在焉）的样子，晓得他对自己唱的小曲没得啥子兴趣，把琵琶挂回到墙上，对莽哥说道：“大哥不喜欢听我唱曲，那我叫上两个姐妹，陪大哥打两圈？”
莽哥本来就紧张得了不得，一听如意还要叫两个姐妹过来，连连摆手，道：“不消（用），不消，坐一哈儿就可以了。”
要说这“江南春色”，能在那么多扬州台基中站稳脚跟，自然有它独到之处：这里的姑娘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杨二姐还根据客人的喜好，把手下姑娘分作几种：有浓妆艳抹、性格泼辣的，有淡妆素裹、温柔婉约的，当然也有放荡不羁的，有能唱的，能舞的，能诗文的......这样说吧，只要是来寻欢的男人，在这里基本上能都找到自己喜欢的类型。
先前杨二姐看到莽哥那个样子，晓得他是第一次逛青楼，默到（以为）他会喜欢如意这种淑女型的，哪晓得莽哥在这方面是个名副其实的憨包儿。这可难为了如意，平时客人到了这里，只要她轻轻浅浅的一笑，客人早就把钱掏出来了，却不料今天来个呆瓜，这样不得行，那样也不得行。好在她就是吃这碗饭的，有的是耐心，看到莽哥不想打茶围，也不说做花头，依旧不急不躁，温温婉婉的一笑，说道：“大哥既然不想打茶围，那小妹陪大哥再喝两杯，行啵？”
这回总算说到莽哥心坎上去了，连连点头。他在那里坐立不安，还不如再喝点酒，大不了喝麻（醉）了睡瞌睡。
如意笑了，心想：真是个呆瓜，喝酒哪里不能喝，要到这里来喝？开了房门，叫来龟奴，小声嘱咐几句，龟奴连声称是，去了。一杆烟时间，龟奴送来几碟小菜，两壶酒，退了出去。菜是白斩鸡块、香肠、红油猪耳朵、糖醋花生米，酒是泸州大曲酒。只是莽哥不晓得，这两壶酒、四碟菜的价钱，到了外面能办一桌像样的酒席。
如意重新关好门，陪到莽哥坐下来，给他倒了酒，两个人对饮起来。只是如意意不在酒，轮到自己喝酒的时候，只浅浅的沾一下嘴皮，一个劲的劝莽哥喝。莽哥本来就有些酒意，经不起如意言语，杯来酒干，不到半个钟头，酒劲上来，只觉得醉眼朦胧，脚耙手软，身子一歪，梭到桌子底下，呼呼大睡起来。
莽哥一觉醒来，有些懵懂，发现到处清风哑静，房间里也黑黢黢的，一时搞不清状况，忘了自己在啥子地方，正想起来找点水喝，才发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还有根（条）光溜溜的手杆（臂）搭到自己身上，吓了一跳，伸手一摸，摸到一个柔软细滑的女人身子，这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也弄醒豁（明白）了啷个回事，当下不敢乱动。身旁那女人像是晓得他醒了一样，嘤咛一声，翻了个身，把温软喷香的身子压过来。莽哥本来就是血气方刚年龄，又没得柳下惠的定力，顿时血脉喷张，心跳加快，哪里忍耐得住，翻身起来，把那个女人压到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