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哥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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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次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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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再说莽哥连夜离开成都,跟以往跑滩打烂仗一样,没得啥子目的,只是这回没有往南,而是出了北门,往东北去了。这应该是他第三回跑路,第一回,是他杀了马队长,从珠溪河跑出来;第二回,是在贵州跟别个打了架,跑到都匀,这一回,也是因为杀人,只是事情更大。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恼火,未必这就是他的命?他以前从来不信算命的,但这个时候,却有了找个人算一命的想法。

想到算命,他就想起峨眉山上那个老和尚说的那四句话:岁在庚寅,遇水莫渡,是汝非汝,终得坦途。用刘老幺的话说,这四句话里面,前两句好懂,就是喊他到了三十九(1950年,庚寅年)那一年,遇到有河的地方不要过去;第四句也好懂,就是会安安逸逸的过下去;第三句就看不懂了,从字面上看,意思很简单,是你不是你;但是却让人搞不懂具体啥子意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啷个是又不是?上回莽哥从峨眉山回去后,找了几个教书先生,让他们帮到解释,结果五花八门说啥子的也有,搞得莽哥都不晓得信哪一个了,干脆不去管它。和尚的东西,本来就有些神道道的。

从成都出来后,莽哥不敢在一个地方留的时间太长,每到一个地方,总是匆匆忙忙,最多耍个一两天就走了,怕陈俊珊或者洪爷的人找到他——那个时候,在四川,当官的做不成的事,袍哥不见得做不成;但袍哥办不到的事,当官的一定做不成。

实际上,除了陈俊珊的管家福生大爷跟冷开泰几个,没得人晓得是他做了这件事,这几个人各怀鬼胎,都不敢把这件事情捅开,所以,莽哥根本没得必要跑这么远。但是,他不晓得这一点。

莽哥一路边走边耍,走了三个多月,也不晓得到了啥子地方,只晓得过了绵竹十来天了。路也越来越难走,到处是山,一个山头接一个山头,或陡峭险峻、或延绵起伏、或危峰兀立、或重峦叠嶂。山上古木参天,枝繁叶茂,走到路上,顶上基本上看不到天,路两边奇花异草,争奇斗妍,山藤野葛,纠结缠绕,随末二时还钻出个野兔、狐狸啥子的。这对莽哥来说,丝毫没得影响,一路上随走随歇,饿了,找点东西吃,瞌睡了,随便找个地方睡上一觉。

这天上午,莽哥拿起妖刀,顺到山路,一路敲敲打打——他怕碰到干黄鳝(蛇)——往山上爬,爬到山顶,放眼望去,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不由得扯起喉咙,使尽全身气力,嗷——的喊了一声,声音在山间回荡,好长时间才慢慢停了。这时,对面的深山老林里头,一阵嘹亮粗犷的唱歌声传了过来:

上山砍柴噻——怕锔(音ju,一声,意为被刺扎)脚

下河摸鱼噻——怕漩涡

想找幺妹儿说句话——

又怕幺妹儿不理我。

接着,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但明显听得出来,还是将才那个人捏起嗓子唱的:

要想砍柴噻——莫怕锔

妹给哥哥噻——打鞋底

盼哥盼到三更后——

月落山后不见你——

莽哥一时兴起,扯起喉咙跟到唱起来:

孔雀飞来山坡坡,

妹给阿哥唱个歌;

歌声唱完风飘去,

阿哥莫把妹忘了。

这个歌还是当年阿果教给他的,和对面那个声音比起来,莽哥唱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跑调还跑得格外凶(厉害)。对面不唱了,一个男人大声喊道:“你唱的啥子歌哟,难听死了——”

莽哥哈哈大笑,没有答腔,在山顶上坐了一哈儿,顺到山梁走了七、八里下来,穿过一片满是鹅蛋儿石的河滩,走进树林,爬上进山的小路;小路两边长满了杂草,几乎把路都盖住了。莽哥埋起脑壳,看到脚底下的路,怕遭绊倒了,将将转过一块突兀而起的大石头,突然从石头后面跳出一个人来,大喊一声:“呔——”

莽哥吓了一跳,抬起脑壳一看,差点笑出声来:来人是一个男的,顶多二十挂零,长得憨头憨脑的,虽然现在天已经很热了,他却穿了件没得扣子的深灰色夹袄,用一根谷草绳子拴到腰杆上,袖子口抹得油光铮亮,夹袄里头啥子都没有穿;下头是长裤,烂了好几个洞,肉都露出来了;脚上是一双烂草鞋,手里端着一把枪杆子都生了锈的单打一步枪,拦到小路中间,使劲抽了一下快流到嘴边上的鼻子(鼻涕),嘴巴里念念有词,道:“此……此山是……是……我开,此……此……树是我……我栽,要想从……从……此过,留……留下买……买……买路钱!”

简简单单几句话,这哥子硬是期期艾艾整了足足一分钟。说完,抬起手打横一抹,用衣袖抹了流到嘴边上的鼻涕。莽哥一看是个正儿八经的莽子(有些憨也有些傻),放心了,把枪插回腰杆上,使劲稳住笑,眼睛盯到他靠近扳机的那只手,学到他的样子,结结巴巴的说:“大……大……爷,我……我没得钱,啷……啷……个办?”

那个莽子听了,不以为忤,道:“没……没……得钱,我……我……我搜!”

说完,收起枪,一步一摇的过来,伸出一只手要搜莽哥的身。哪晓得莽哥突然出手,抓到他那只手一拧,反剪到背后,缴了他的枪。莽子遭弄痛了,大声喊道:“哎哟,好……好痛,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有你出个名堂。莽哥捡起那把单打一,放开他,笑道:“就你娃娃这个样子还当棒老二?别个不把你抢了就阿弥陀佛了。”

莽子看来还没有莽(傻)到家,晓得打不赢对方,不敢乱来,退到一边,摸着遭莽哥拧痛了的手,不服气看到他,说道:“你这个人好不讲理,把我的手弄痛了,回去我喊周大爷打你。”(后面,朱二娃不学那个莽子讲话了,那样看官看得累,朱二娃说着也累。)

莽哥晓得他说的大爷无非就是堂口的舵把子。看他这个样子,光天化日之下,敢拿起枪抢人,这个堂口八成是浑水堂口的。当下笑道:“你们周大爷叫啥子名字?你带我去见他,要不要得?”

“我为啥子要带你去见我们大爷?”莽子看了他两眼,扬了一下脑壳,道。莽哥笑了,装出一副奇怪的样子,逗他说:“咦,这就奇怪了哈,你不是要喊你们大爷打我,你不带我去,他啷个打我?”

莽子歪起脑壳想了一阵,点点脑壳,道:“也是哈,你把枪还给我,我就带你去。”

莽哥拉开那把单打一的枪栓,准备退出枪膛里的子弹,他怕还了枪后,那个龟儿子莽戳戳(傻乎乎),给他来一下子,岂不冤枉?哪晓得拉开枪栓一看,又笑了,原来枪膛里根本没得子弹。这把枪在这个莽子手头,不见得比烧火棍有用。

莽哥把枪还给那个莽子,道:“走嘛,前头带路。”

莽子接过枪,伸袖子又抹了一哈鼻子,咧开嘴巴一笑,当真在前头,带头走了。一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有一搭没一搭的摆着龙门阵,拐了个弯,沿着那条山路慢慢的往上爬去。从莽子嘴巴中,莽哥只晓得他叫郭大富,但几乎没得人喊他大名,都喊他的小名狗娃儿;其他事情,莽哥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个名堂来。

两个爬上山顶,莽哥眼前一亮,他们脚底下,是一道山梁,顺到山梁向前不到五百公尺,一座山峰突兀的拔地而起,比山梁还要高大约三、四百公尺,除了正对他们的这面坡势缓点,长满了香樟、油珠子和一些不晓得名字的大树,其他两边都是直上直下、刀劈斧削的悬崖,上面只稀稀拉拉的长了一些小树和葛藤之类;看不到山顶啥子模样,遭密密麻麻的大树遮住了。

莽哥心里喊了一声好,问狗儿这座山叫啥子名字。狗儿告诉他,这座山叫帽儿山,他们就住到这个山顶上。莽哥跟到狗儿后头,边走边想:这么陡的山,啷个上去哦,该不会是拿箩篼筐筐吊上去吧?哪晓得,到了山梁头上,才发现树林里有一条小路,两尺来宽,七弯八拐的爬上去,路两边全部是密不透风的灌木、山藤。

两个刚走上小路,突然从路边一边石头、树丛后面站起来两个人,端着枪对准莽哥,大声喝道:“站住,做啥子的?”

莽哥晓得是山上巡风的弟兄,叉手甩歪子行了礼,道:“适才小弟初来到,闻说众仙赴蟠桃;特具香烛和纸炮,擅闯名山望恕饶。一来请安把喜道,二来拜会众英豪。来在辕门把目观,瑞气重重透九霄,大爷仁义称师表,圣贤二爷美德操,桓侯威名天下闻,管事五爷真高超。自古英雄出年少,一个更比一个高,只有兄弟礼不晓,拜兄近前把教讨,特登名山来报到,十哥转禀要代劳,倘蒙拜兄答应见,恭进香堂把圣朝。”

这叫《闯山令》,是袍哥出门在外,没得人引荐,直接去拜码头的时候说的。那两个人一听,对望了一眼,枪口朝下,其中一个小个子从树丛后头走过来,道:“是来拜山的哥弟(弟兄)索,得罪了。”

莽哥晓得浑水袍哥的规矩,自觉的把双手举起来,老老实实的让他把自己身上的妖刀、匣子枪,甚至绑在小腿上的短刀,全部拿过去。其中一个小个子把刀枪收好,拿出黑布和绳子,莽哥自己把眼睛蒙好,伸出双手;小个子看到他懂礼懂节,用绳子在他手上轻轻缠了两圈,打了个活结,说了声走嘛,牵到莽哥往山上走去。

将走了两步,狗儿过来,扶到莽哥,道:“路不好走,我扶到你,不要摔死球了。”

莽哥朝他咧开嘴巴笑了一下,高一脚挨一脚的,跟到三个人,摔跟打斗的爬了半个多钟头,才感觉到了平地。一路上多亏狗儿扶到他,要不然,不晓得摔成啥子样子。小个子取下莽哥眼睛上的黑布,说道:“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请我们老摇(舵把子)。”

莽哥没有马上睁眼,眯了一哈儿,才慢慢睁开,发现他正站到一个坝子中间。坝子不算大,上面稀稀拉拉的长了几根柏树,铁干虬枝,盘旋蜿蜒,其中一根起码有一抱粗;坝子左右两边各有一排房子,不时有人进出;正面是一座大房子,飞檐翘角,雄伟壮观,有点像庙子里的大殿;大门朝着他这边,因为外头亮,里头黑,看不清里头供的哪个;他后头,是他们上来的方向,用石头贴到坝子边上,垒了两段墙,中间留了一个七、八尺宽的门,两边各架了一挺Zb26轻机枪。

莽哥正在乱看,从大殿里出来几个人,前面一个年轻人,生得面色白净、小脸,尖下巴,戴着金边眼镜,旁边是在山下碰到的那个小个子,正在跟他说着啥子;后头还跟到两个,一个满脸络二胡,一个一脸大麻子。年轻人走过来,朝他叉手行了礼,道:“绿叶还需配红花,天下汉留是一家。敢问这位哥子……”

莽哥上下看了他几眼,突然福至心灵,大声喊道:“周哥子,你是巴山豆儿周坤!”

“你是……”年轻人像是也看到他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问道。莽哥笑道:“珠溪河,马队长,想起来了不?”

年轻人恍然大悟,奥了一声,拍着手笑道:“我想起来了,你是莽哥朱老弟。老天爷,你啷个找到这里来了?”

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跟到穿山甲秦松泰一路,夜袭珠溪河的巴山豆儿,这么多年,他差不多还是白白净净的老样子,没啷个变,莽哥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只是不晓得他啷个会在这里。当下就把自己啷个从成都来,啷个碰到狗儿,啷个上山的事简单说了一遍,至于为啥子从成都出来,自然是一个字也不提。

巴山豆儿听了,哈哈大笑,道:“这个狗娃儿,平时卵用没得(一点用没有),想不到今天还立了一功,把朱老弟带来了,好,好,好,这个要奖励。”

那个小个子看到莽哥是老摇的熟人,连忙恭恭敬敬的把刀枪还给了他。巴山豆儿跟莽哥摆了几句,把背后头那两个给他作了介绍:满脸络二胡、长得有点像戏文里说的张飞的那个,是二舵爷赛张飞;一脸大麻子的那个,是三舵爷满天星。还有一个四舵爷铁匠,带到弟兄伙下山打起发(抢劫)去了。

莽哥随到巴山豆儿的介绍,向两个舵爷行了礼,车转身问道:“周哥子,你啷个会在这里,你不是跟秦大哥在青神吗?”

巴山豆儿收起笑脸,叹了口气,道:“这个事说起来话长,走,我们到屋头说话。”

说着,挽起莽哥的手,向大殿走去,满天星和铁匠跟到后头。

大殿里供的,既不是如来佛祖,也不是观音菩萨,而是骑牛儿的太上老君——原来这里不是庙子,是个道观,叫太清观。四个人穿过大殿,来到后面的天井,顺到走廊到了最头上那间房子,里面挨墙摆了张八仙桌,上头有个香炉,插了四根香,其中一根只有其三根的一半长;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关二爷的像,前面放了两排太师椅。这里,看来就是巴山豆儿他们待客、商量事情的地方。

几个人分宾主坐下,弟兄伙送来盖碗茶,巴山豆儿跟莽哥又客套几句,才把他为啥子会在这里的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秦松泰跟巴山豆儿几个,从珠溪河弄了几十把枪,两箱子弹,欢喜酿了,回到洪家沟,觉得腰杆硬扎了,总想做笔大买卖。有一回,负责踩水(出去侦察、打探消息)的弟兄伙回来说,谭家坝子乌老太爷才做了生(过了生日),收了好多礼信,听说光是大洋就有一两千。秦松泰财迷心窍,也不管乌老太爷的娃儿是当地的县长,带了几十个弟兄伙,就往谭家坝子去了。哪晓得有人点了水(告了密),秦松泰他们还没走拢谭家坝子,就遭县城来的保安团围到一个山沟沟里头,秦松泰遭当场打死,其他弟兄伙也死伤大半。巴山豆儿因为得病,没有跟到去,才免了一死。乌县长还不罢休,吼起(吆喝)斩草要除根,派人到处逮他们,巴山豆儿没得办法,带到几个弟兄伙跑出来,到处打烂仗,跑南跑北,吃够了苦,受够了罪,一直跑了两年多,才来到这个地方,把道观的道士撵了,占山为王,当了棒老二。

当时的浑水袍哥做棒老二生意的也有,但大多数表面上都有个遮掩,像巴山豆儿他们这样拉起人在山上明火执仗干的,倒也不多,毕竟中华民国还是法制社会。巴山豆儿占了帽儿山,也没有那么多讲究,手下弟兄伙排座次,只是简单的按大舵爷二舵爷三舵爷这样子按顺序往下排,不像原来的袍哥堂口,有啥子舵把子、圣贤二爷、钱粮三爷、管事五爷什么的。

本来这团转也有几伙棒老二,看到巴山豆儿几个胆子大,下手狠,买卖做得顺手,纷纷找到巴山豆儿,想要入伙;也有些当地的一些烂仗、二流子,生活过不起走了(过不下去),也跟到上了山。巴山豆儿正愁到人手不够,自然是来者不拒,到现在,他手下已经有将近一百个弟兄——莽哥后来晓得,这帽儿山不光是兵强马壮,而且各有分工,除了打起发的弟兄,其他像煮饭采买、踩水巡风、记账看病、喂猪放羊,都有专门的弟兄伙负责;更有意思的是,巴山豆儿还从山下搞了些大烟,让弟兄伙不用下山,就可以过瘾,但这个是要格外收钱的。

(四)

巴山豆儿说完,取下眼镜擦了擦,叹道:“可惜秦大哥不在了,他要是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晓得该有多欢喜。”

莽哥听说秦松泰死了,心里有些不好受,道:“这样说起来,是我害了秦大哥,如果没得那些枪,秦大哥也不至于去打乌老太爷的主意,当然就不得死了。”

说着,跟到叹了口气。巴山豆儿笑道:“朱老弟多心了,你又不是不晓得秦大哥那个人,就是不从你那里搞枪,他也可能从别的地方搞。他那个性格,早晚一天会出事的,命该如此。好了,不说这个了,都过去好几年了。”说着,转过脑壳,对满天星说道。“老三,你去喊弟兄伙杀两根猪儿,把好酒搬出来,今天晌午打牙祭(改善生活),给朱老弟洗尘。我带到朱老弟在山上逛一圈,让他看看我帽儿山啷个样。不晓得朱老弟是不是愿意赏脸?”

莽哥连忙站起来,说道:“周哥子讲礼(客气),那就麻烦周哥子了。”

两个人脚前脚后的走出房间,穿过大殿,来到前头坝子。左边头上一间房子外头,坐到个弟兄,手里拿了个酒瓶子,正在往嘴巴里倒酒,看到莽哥跟巴山豆儿两个,站起来,偏偏倒倒的走过来,斜起眼睛盯到莽哥,说道:“我认得到你。”

说完,身子一歪就要摔倒,莽哥连忙伸手扶住,闻到他满身酒气,晓得喝麻了。巴山豆儿皱起眉毛,道:“鬼娃子,啷个又喝麻了?”说完朝那边房子里喊道。“齁包儿,齁包儿,过来把鬼娃子扶回去,找点醒酒的东西给他。”

那边答应一声,一个干瘦干瘦的弟兄伙从房间里跑出来,扶起那个酒疯子走了。巴山豆儿转过脑壳,对莽哥苦笑道: “莫得办法,都是老弟兄伙了,难免纵容一些。”

然后,招呼着莽哥走了。在山脚底下那道山梁上的时候,莽哥看到帽儿山两边都是悬崖,就想当然的认为后头那一面也是一样。哪晓得,跟到巴山豆儿从天井的后门出来一看,其实不然:后面是一大片斜坡,少说也有十五、六亩,长了些大树,树中间,不但种了菜,养了猪、羊,甚至还有一头小黄牛;斜坡外头,还是刀劈斧削、直上直下的悬崖,也就是说,这帽儿山,上下只有前面那条不到两尺宽的小路!只是莽哥没有想到,这上头会是这么大。

转完了,巴山豆儿带着几分得意的问莽哥:“老弟,觉得啷个样?”

莽哥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道:“你们这样大张旗鼓的,政府不管?”

“哈哈哈哈。”巴山豆儿一阵大笑,道。“北川警备营龙司令,是我拜把子的哥老倌,什邡县政府那几爷子(几个人),每年从我这里起码拿走两千大洋,团转有名有姓的舵把子、老摇,大多认得到我,你说我怕不怕?跟你说嘛,我跟秦大哥不一样。再说,这个地方你将才也看了,没得我的同意,就是来一个师的人,也未必能上来?”

莽哥跟到笑了两声,没有说话。巴山豆儿看他笑得勉强,就问有啥子事,莽哥摇摇脑壳,说了声没得事。这时候,满天星出来喊吃饭,巴山豆儿看了莽哥几眼,没有多问,两个人一路回来了。

还没走进后面的天井,就听到前头坝子里闹麻麻的,莽哥跟到巴山豆儿,来到大殿门口,看到坝子上摆了十来张桌子,桌子跟前坐满了弟兄伙,还有几个,端着菜盆子、酒坛子在人群里穿来穿去——莽哥将才上来的时候,也没有看到这么多人,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的。巴山豆儿看了莽哥一眼,拍了拍巴掌,喊道:“各位哥兄老弟!”等下头静下来,又说。“今天晌午,为主(主要是)给我这个老兄弟伙接风洗尘,大家放开肚皮,使劲吃,敞开喝!”

下头一片欢呼。莽哥跟三个舵爷、宋师爷在后头天井另外摆了一桌,跟外头一样,菜是大盆菜,酒是大碗酒,莽哥本来就是打烂仗的,没得啥子客套,这伙棒老二也少有讲究,三言两语就打得火热。

几杯酒下去,巴山豆儿的脸更白了,道:“朱老弟,将才回来的时候,我看你像是有话要说,又不说了;现在说出来吧,自家兄弟伙,你怕啥子?”

莽哥也有些麻了,呵呵笑道:“我怕说出来了,你哥子会不安逸。”

巴山豆儿哦了一声,笑道:“你说嘛,莫得事。”

莽哥仗着点酒意,把脑壳凑过去,小声说道:“你将才说打这个帽儿山,一个师的人马都不得行,依我看,不消一个师,有十个人就够了。”

巴山豆儿听了,笑容还在脸上,只是有些硬,问道:“这句话啷个讲?”

莽哥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变化,笑道:“很简单,你这帽儿山,上山下山是不是只有一条路?”

巴山豆儿两个眼珠子转了几转,笑道:“是又啷个样,将才你也看到了,我在山门那里架了两挺机枪,下头还有两挺,把路口稳稳当当的守到,你啷个打上来?”

莽哥夹了口菜吃,笑道:“我上来做啥子?我只要带十个人,在山脚底下修起工事,你啷个下去?堵你十天半个月,帽儿山根本不用打,自己就垮了”

其实莽哥不晓得,巴山豆儿说了白。帽儿山并不是只有一条路上下,在后山的悬崖上,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山洞,绝大部分都不深,被当做了仓库啥子的;只有一个可以直接通到山脚底下,进、出口的位置都十分隐蔽,除了原来道观里的道士跟山上的几个头头脑脑,可能就连当地的老百姓,也没得啥子人晓得。

巴山豆儿听了莽哥的话,脸上的肉皮抽动几下,盯到他看了几眼,突然哈哈大笑,道:“要得,硬是要得。几年不见,朱老弟是癞克宝生修痣(癞蛤蟆长痦子)——长了点点哈,如果你不嫌我这个庙子小,放不下你这尊大神,你留到这里帮我,啷个样?”

“还望周哥子收留。”莽哥想想自己反正没得啥子地方去,在哪里都无所谓,于是答应了。其他几个人端起酒碗,庆贺莽哥入伙。正说着,大殿外头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像是还有女人的声音,莽哥满脸疑问的看到巴山豆儿。巴山豆儿笑道:“可能是老四他们回来了,走,我们去看看。”

其他几个人一听,都站了起来,喊道:“走喽,逮羊儿去喽。”

莽哥听到大家喊得闹热,虽然不晓得逮羊儿是啥子,但隐隐约约觉得跟女人有关系,跟到巴山豆儿几个,将走进大殿,就碰到一个脸上看起来病怏怏、身上却满是疙瘩肉(结实的肌肉)的青年人,看到巴山豆儿他们,喊了声大哥。巴山豆儿给莽哥做了介绍,这个青年人就是帽儿山的四舵爷铁匠。

两个人少不了寒暄几句,跟到一路来到外头坝子。坝子上,弟兄们已经把桌子搬到坝子团转,围了一圈,把中间空出来了,坝子东北脚上,还有三个畏畏缩缩的妇人。莽哥看到这个架势,已经猜到了几分。

原来帽儿山的棒老二,不光是抢东西,还抢女人,而且还定了一套打起发、分财喜(打起发:抢劫;分财喜:分赃)的规矩:

东西抢来了,留出四成公用,剩下的六成,领头下山打起发的拿两成,剩下的按功劳大小,分给下山的弟兄伙,没有下山的没得。但是,领头的必须是山上几个舵爷或者头目,其他人由领头的从山上的弟兄伙里面挑,或者自己要求,经过领头的同意。任何人不准阴倒(偷偷、暗中)下山,如有违反,轻则剔枝桠(砍手砍脚),重则敲砂罐(杀头)——只有狗儿是个例外,他是铁匠的小舅子,莽戳戳的,没得哪个愿意要他。平时,铁匠只要在山上,就不准他下山;铁匠不在山上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阴悄悄的跑下去,但大部分时间是在团转(周围)逛两转,就空脚两手的回来了;只有一回,抢了半背篼生红苕,遭山上的弟兄伙笑话了将近半年。

抢上山的女人,跟财喜不一样分法,而是各凭本事去抢。具体做法是:在坝子中间画一个圈,把女人放到圈子里面,想要女人的弟兄伙站在圈子外头,大家喊声预备——起,就开始抢;时间以一柱香为限,哪个最后抢到手,就归哪个;抢的过程中,可以打架,但不准伤人,更不准动刀动枪。这就是逮羊儿,那些女人就是羊婆子。

当然,山上还有其他一些规矩,比如,不准打背手(私分财物)、不准点水(告密)、不准踩帽穿靴(玩弄自己弟兄伙的婆嬢)等等,无论是犯到哪一件,也都有相应的惩罚,像啥子剔枝桠、吹灯(挖眼睛)、三刀六洞、点天灯。

说话间,弟兄们已经画好了圈,把一个女人推到中间,那个女人年龄大点,长得也一般,但也有几个弟兄伙站到圈子外头,准备逮羊儿。只听那边锣声一声锣响,那几个弟兄伙嗷——的叫了一声,冲进圈子里。狗儿站到旁边,边拍手边跳,喊道:抢婆嬢喽——抢婆嬢喽——。

这个时候,莽哥已经大致弄醒豁(明白)了啷个回事,皱了皱眉毛,转过脑壳对巴山豆儿说道:“这样子不大好吧。”

巴山豆儿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有啥子不好,弟兄们跟到我,不就是图个有肉吃,有酒喝,有钱花,有女人耍吗?我说过,我跟秦大哥不一样!”

莽哥还想说啥子,但想到自己才来,说多了怕惹到巴山豆儿不安逸,就闭了嘴巴。羊婆子已经遭抢了两个,抢到羊婆子的弟兄,拖着羊婆子,找地方耍去了;没有抢到的,就站到圈子外头,等最后一个。

到了最后一个,莽哥吓了一跳。这哪里是个女人啊,根本就是一个还没完全长开的小妹子(小女孩),面黄肌瘦的,看上去顶多十五、六岁,站到圈子中间瑟瑟发抖,当真像一只小羊,惊恐万状的看到团转的饿狼,身上的衣裳已经扯得东一块、西一块,露出枯瘦如柴的身子。莽哥不由得心头火冒,转过脑壳看几个当时,巴山豆儿跟赛张飞抱起双手,笑眯眯的看到中间;满天星则挽起衣裳袖子,扎起裤脚,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只有铁匠,脸上没得啥子表情。

莽哥心里骂道:这哪里是人做的事啊,伤天理啊。当场就要翻脸,转念一想,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要是现在翻了脸,不但对这个小妹子一点好处没得,说不定连自己也要搁到这里。脑筋里打了两个转,问道:“周哥子,我可不可以去抢?”

巴山豆儿看了他两眼,眼珠子一转,笑道:“啷个不可以?看不出来,老弟在这方面还很在行啊。这个妹子现在看上去不啷个样,但只要在山上,好吃好喝的养半年,保证变得红头花色(气色很好),细皮嫩肉。朱老弟有眼光!”

莽哥又道:“要是我抢过来,是不是其他弟兄伙就不可以再打她的主意了?”

巴山豆儿笑道:“那是当然,只要你一直不换,她就是你婆嬢。朋友妻,不可戏,山上除了你,绝对没得哪个敢动她,包括我也不得行,否则一律敲砂罐(杀头)!”

本来,那个时候的棒老二讲究“衣服各人穿,婆嬢打伙(共同)用”,但宋师爷说自古以来,因为妇人闹得朋友反目、兄弟成仇的事不在少数,于是建议巴山豆儿定了一条规矩:踩帽穿靴者,杀!

“那好!”莽哥听了巴山豆儿的话,取下刀枪,递给旁边一个弟兄伙,使劲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点,走过去站到圈子边上。

锣声一响,莽哥几个箭步出去,抢到小妹子跟前,拉起就跑;那边满天星看到,哈哈大笑两声,跟到冲了过来。莽哥把小妹子拉到背后,闪开身子,脚底下轻轻一勾,把满天星勾倒;正要转身,两个弟兄伙猛的扑过来,一个抱住他一根脚杆,莽哥站立不稳,只好放开小妹子,摔到地上;旁边一个弟兄伙趁机抱起小妹子,转身就跑,但很快又遭别个抢去。那个小妹子在一群男人手里争来抢去,吓得吱吱尖叫。

眼看到那柱香就要烧完了,那个小妹子还稳稳当当的在满天星手上——尽管莽哥两次把小妹子抢到手,但都遭抢走了——再这样下去,小妹子说不定就落到满天星手上。莽哥心里着急,也顾不到那么多,脚下鬼魅步,手上盘破,逢人就打,但也不敢下狠手,怕伤到人。这伙棒老二哪里是他的对手,碰到他,只一招就遭打翻在地。

莽哥几步抢到满天星跟前,一只手拉起小妹子,一只手插到她跟满天星的中间,手杆(手臂)一使劲,把满天星别出去;满天星自然不甘心,红起眼睛扑过来,莽哥抱起小妹子,身子一旋让开,一脚踢到他屁股上。旁边两个弟兄伙正要扑过来,这时,场外的锣声一响,有人高声喊道:时间到了!

莽哥长出一口气,把小妹子放下来,抬起手擦了擦满脑壳的汗水,巴山豆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朱老弟好身手啊。等哈儿我喊宋师爷,单独给你腾间房子出来,你今天晚上好好生生点耍一场。不过,也要注意点身体啊,别整到明天早上起不了床。”

众人跟到大笑。莽哥却发现巴山豆儿笑得有些假,眼神里还有格外的意思,具体是啥子,他猜不出来。但他晓得,从现在开始,他就算是帽儿山棒老二当中的一个了。

第二十八章、打王家院妙用铁桶阵 袭李老财夜走桉树场

(一)

那天晚上,莽哥跟几个舵爷一桌吃完饭,另外拿碗装了些饭菜,提着马灯,回到自己房间,看到那个小妹子正菰到(蹲在)墙角边,就放下灯关了门,小声说道:“饿了吧,快过来吃饭了。”

说着想伸手去拉她,小妹子惊叫一声,双手一阵乱拍。莽哥只好后退两步,说了声:饭菜给你放在桌子上,你饿了就吃。然后自己上床去了。

自从上了帽儿山,虽然只有短短一天,莽哥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头了。当年,秦松泰也做拦路断道的买卖,但还讲些规矩:不抢喜不抢丧,不抢穷人不抢女人,手下的弟兄伙要是犯了规矩,他马上翻脸不认人,按照袍哥规矩,该啷个办就啷个办,绝不含糊。但是到了巴山豆儿这里,像是根本没得规矩一样。这就不对了,俗话说盗亦有道,就是做棒老二,也有棒老二的规矩。

不过,有一点不得不承认,巴山豆儿确实比秦松泰有办法,不光是人多势众,而且弟兄伙手头的家伙,跟洪家沟那个时候比起来,就是天差地别,山门口那两挺Zb26轻机枪,对秦松泰来说,怕是连想都不敢想。

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偏过脑壳一看,看到那个小妹子站了起来,向桌子跟前走去——看来她确实饿了,实在挡不住饭菜的诱惑——莽哥怕吓到她,没有说话,还故意装出扯扑鼾(打鼾)的声音。

小妹子小心看了莽哥两眼,轻脚轻手的走到桌子跟前,端起饭菜,埋起脑壳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吃完,依旧回到墙角蓬到(靠着)。过了哈哈儿,小妹子的呼吸渐渐细长均匀,看样子是睡着了。莽哥不敢动她,拿起铺盖,轻轻的走过去盖到她身上。

第二天早上起来,小妹子看到身上的铺盖,不声不响的拿起来,放到床上;虽然还是不跟莽哥说话,但看他的眼神没有那么害怕了;莽哥笑了笑,带上门出去了。

到了第三天,那个小妹子看到莽哥确实没得侵犯她的意思,就开始跟莽哥说话了。两个人慢慢熟悉后,莽哥晓得她叫水妹子,实际年龄十七岁——屋头(家里)穷,吃不起饭,身子没长开,看上去像十、四五岁的样子——椦子沟人,离这里还有四十多里路。莽哥跟她说,白天当着外人的面,要她装成自己的婆嬢,晚上她睡床,他睡地下。水妹子也懂事了,晓得莽哥是为她好,当然答应。

转眼过了一个多月,莽哥跟到下山打了几回起发,对山上的情况也慢慢熟悉了,发觉好多东西都跟他想象的不一样。帽儿山这伙棒老二做事,可以说完全没得规矩,只要是能抢的,不管对方是啥子人,他们都敢下手,有时候连老弱病残也不放过。下手也狠,从来不留后路。搞得团转的老百姓,提起帽儿山的棒老二,胆子小的,直摆脑壳(摇头);胆子大的,张口就骂。

因为这个,莽哥阴倒(暗中)找过巴山豆儿两回,让他喊手下的弟兄伙讲点规矩。当时,巴山豆儿也笑呵呵的答应了,但过了生(过后),该啷个做还是啷个做,对莽哥的态度也变了,完全不像他才上山的时候那么客气了,最多也就在面子上客气客气。莽哥对这个倒不是很在乎,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在这帽儿山要啷个样,他的想法是,在这里混得下去就混,混不下去就走。

但是这一天,莽哥却冒了火。

这天早上将吃了早饭,水妹子就喊莽哥陪到她到后山去耍,莽哥想想左右没得事,就答应了。两个人从后门出来,顺到悬崖边上闲逛,水妹子已经搞忘了才上山时候的事情,一路上跟莽哥有说有笑,还掐了几朵野花,硬要给莽哥戴到脑壳上。

两个人逛了一圈,正慢慢的往回走,突然,左边那排木头房子的一个房间里,跑出来一个妇人,披头散发的,上身几乎没有穿衣裳,冲到悬崖边纵身跳下去。等莽哥跟水妹子两个撵过去,只看到悬崖下,雾茫茫一片,那里还有人影;这个时候,从那个房间里,又出来一个弟兄伙,一边走,一边提裤子。

莽哥看到,马上晓得啷个回事了,不由得鬼火直冒,几步冲过去,飞起一脚,把那个弟兄伙踢倒在地,扑上去伸手卡住他颈子,吼道:“你龟儿子还是个人不是,这种事也做得出来?你屋头有姐姐妹妹没得?没得姐姐妹妹,有老娘没得?”

那个弟兄伙遭掐得脸红筋涨,使劲来掰莽哥的手,却哪里掰得动?眼看那个弟兄伙就翻起了白眼。就在这个时候,莽哥听到水妹子尖叫一声,还没搞得赢(来得及)转身,一把枪顶到他脑壳上,有人在他背后头说道:“把他放开,不然老子不认黄!”

接着又传来一声拉枪栓的声音,莽哥只好放开那个弟兄,举起双手慢慢站了起来。那个弟兄伙捂到颈子,爬起来,好一阵才缓过气来,指着莽哥骂道:“你龟儿子神经病啊,老子搞羊婆子,关你锤子事?”

莽哥冷笑两声,突然转身,反手一捞,把背后那把枪夹到胳肢窝,手倒拐一撞,把后头那个人撞了出去。接着把枪倒过来,指着先前那个弟兄伙,冷笑道:“给老子说清楚,啷个回事,说不清楚,老子现在就送你回老家!”

那个弟兄伙毫不虚火(害怕),骂道:“你龟儿子才来一天两天啊?”

接着,说出一番话,让莽哥无话可说:原来,弟兄伙把羊婆子抢回去后,耍够了,不想要了,就关到这排房子里,当大家公用,随便那个弟兄伙想要了,都可以拖出一个来耍一顿,这排房子也就被称作羊圈;怪不得前两天,有个兄弟伙喝麻了,硬要拉到莽哥去羊圈耍,当时他还在奇怪,心想羊圈有啥子好耍的。原来是这么个地方。

那个弟兄说完,拉着莽哥,道:“不信,你龟儿子自己来看,这里面全部是羊婆子,随便哪个都可以来搞。”说着,又摸了两下颈子,道。“你龟儿子装啥子正经,那么正经,啷个来当了棒老二?”

莽哥跟到那个弟兄伙来到那排房子跟前,看到每个房间里头,都关了一两个甚至几个妇人,身上穿襟襟挂绺绺(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眼神涣散,跟莽(傻)了一样,木扥扥的坐到那里,听到门口的响动,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莽哥看到,信了那个弟兄伙的话,晓得这件事情不能怪他,于是把水妹子送回去,出来找到巴山豆儿,直截了当的说:“周哥子,后面那些羊婆子是啷个回事?”

巴山豆儿听到莽哥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心里很不安逸。将要发作,一眼看到莽哥的眼神,马上笑了,道:“朱老弟先不要冒火,听我跟你说。”接着,长长的叹了口气,又说。“这个事情说起来全怪我,你不晓得,当时我们几个才来的时候,人少,经常遭人欺负,后来想到逮羊婆子这个办法,才拉了些人来。唉——,老弟你是不晓得啊,别看现在我现在当了摇把子,也不好整啊,几十个人要吃要喝不说,个人问题也要解决,是不是?哪里像那时候跟到秦大哥,只要秦大哥开腔,我负责动手就是了,啥子都不用操心。现在不得行啊,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要不然,这么大的摊子,我啷个整得巴适呢?你看现在弟兄们有吃有喝有女人耍,多安逸啊。其实我也晓得逮羊婆子这个事情不对,但是没得办法,改不过来了,这么多年,弟兄们都已经习惯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莽哥看到巴山豆儿这个样子,又听了这番话,心里也有些松了,道:“你不觉得这样子做伤天理吗?”

巴山豆儿笑道:“伤啥子天理哦,从某个角度上说,我是在帮她们。你想,她们在自己屋头,连饭都吃不起(上);在这里,不仅吃香的喝辣的,而且,只要住满一年,我每个人给她们十个大洋,送她们下山。你说,她们做啥子,一年能挣十个大洋。”

莽哥哼了一声,道:“要是她们心甘情愿的,我啥子话不说,但是现在逼死了人,你晓不晓得?”

“你说啥子,逼死了人?啥子时候的事?”巴山豆儿像是吃了一惊,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又叹了口气,眼珠子转了几下,说。“其实,我也想过把逮羊儿的事情改了,只是怕一下子弄过了头,搞出事情来,既然你老弟有这个心,我们一起慢慢子把它改过来。”

巴山豆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莽哥还能说啥子?从那以后,巴山豆儿对莽哥的态度反而好了,不管啥子时候看到他,都是笑呵呵的,有事没得事找他喝顿酒,摆几句龙门阵,山上头头脑脑们有啥子重要事情商量,也把他喊到一路(一起)。但是莽哥总觉得他有些假,却又不好说啥子。

这样子过了半个多月,这天,巴山豆儿突然找到莽哥,笑呵呵的对他说:“朱老弟,你来山上也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是跟到别个(人)下山,分不到好多(多少)钱。现在有桩好买卖,我想让你领头去,不晓得你有没得那个胆子。其实,我还有一层意思,我想,即使我不说你也应该晓得。”

巴山豆儿当年跟莽哥打过交道,自然晓得莽哥最不缺的就是胆子,他故意这样说,无非就是想激莽哥的将。莽哥也晓得这点,至于巴山豆儿说的另外那层意思,他倒没有去想那么多,当下笑了笑,说道:“说来听一下嘛。”

“将才,出去踩水的干猴三回来说,离这里一百二十里路的谢家湾,有家姓王的,两弟兄,屋头很有些家产;这两天,老大要带一部分家丁到峨边去,半个多月才回来,屋头只剩十来把枪,正是弄他龟儿子的好机会,你看啷个样?”

莽哥看了巴山豆儿两眼,想了一下,问道:“我能带好多(多少)人去?”

“最多十五个,人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巴山豆儿扶了扶眼睛,道。“这是山上的规矩,不管是哪个领头下山,最多不超过十五个人,出了事,也不会遭连锅端了。”

莽哥听说人都安排好了,晓得推不脱了,笑道:“既然周哥子都安排好了,那我就下山走一趟。”

说完,把刀枪收拾好了,和水妹子说了一声,跟到巴山豆儿来到前头坝子里,看到巴山豆儿给他安排的十五个弟兄,心里打了个疙瘩:这里面有一半以上,不是年纪大的,就是病怏怏的,其中一个还拄到枪,不停的咳嗽,咳得凶的时候,像是连肺都要咳出来;也有两三个年轻力壮的,但都是那种莽戳戳、做事不动脑壳的憨包儿。

莽哥心头苦笑一下:带这伙人下山,不是涮坛子(开玩笑)吗?将要说话,一眼看到巴山豆儿正似笑非笑的盯到他,也不晓得在想些啥子。当下脑筋一转,仔细看了看这十五个人,转过脑壳,笑呵呵的对巴山豆儿说道:“我想了一哈,要不到(不用)这么多人,有十个就够了。”

巴山豆儿眼珠子转了几下,道:“十个少点不?”

“不少。”莽哥说着,从十五个人当中,准备挑出十个。还没挑完,鬼娃子满身酒气的走过来,对莽哥说道:“朱哥子,我跟到你一路去,要不要得?”

这个鬼娃子,就是莽哥第一天上山看到的那个酒疯子,这两个多月来,每天看到他,几乎都是二麻二麻(醉醺醺)的,不麻的时候,那肯定是跟到下山打起发去了。

莽哥想了想,点点脑壳答应了,喊各人回去收拾一下,准备明天一早下山。

第二天,莽哥带到十个弟兄伙,把长枪跟扁担用烂布包到一起,短枪跟手榴弹藏到身上,挑着箩篼、背着背篼下了帽儿山,专门走那没得人走的小路。一路上马不停蹄,走了一天多,到了离谢家湾五、六里路的桐梓坝,让弟兄伙好好吃了一顿,等到晚上十点多钟,才准备好家伙,往谢家湾而去。

一伙人顺到山路,悄声莫气的走了半个多钟头,干猴三从后面撵上来,小声对莽哥说道:“翻过前头的垭口,就是谢家湾了。你们好生(小心)点,我在这里等你们。”

在帽儿山,分工很明确,踩水的不打起发,但劫来的财喜有他们一份。莽哥当然晓得这个规矩,答应一声,带到其他人,翻过垭口,小声喊大家在停下来,说道:“你们在这里等到,我先过去看一哈,你们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鬼娃子轻脚轻手的走过来 ,小声说道:“我跟你一路去。”

莽哥看到这十个人里头,论身手他是最好的,于是答应了。两个人下了斜坡,向谢家湾摸去;其他人则钻进路边的矮树林躲了起来。

(二)

巴山豆儿说的姓王的叫王善人。王善人并不是一个,而是两弟兄,老大叫王大善人、老二叫王二善人,两个人年轻时候在外头跑过滩,当过棒老二。有点积蓄后,回了老家,买土买田,租地收租子,靠着大斗进、小斗出,坑、蒙、拐、骗、抢,钱越来越多,田土也越来越多。后来,找风水先生看了风水,大兴土木,在谢家湾西北角上选了块屋基,修起了王家大院,成了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户。两弟兄年纪大了,偶尔也做些修桥补路、扶贫济弱的事,得了王善人的称号。但晓得他们底细的,背地里都喊他们王扒皮。

莽哥两个来到王家大院外头,围到转了两圈,发现这里修得跟个城堡一样,院墙起码有一丈多高,隔几公尺,就有一个大灯笼,把围墙下照得亮堂堂的,四个角上还有望楼,每个望楼上都有两个家丁,只差在围墙外头修护城河了。

看到这些,莽哥带到鬼娃子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心都凉了半截:这么大的阵仗,自己这十来个人啷个耍得转?只不过,这是他第一回带到弟兄伙下山——以前都是跟到别个——要是空脚两手的回去,还不让人笑脱了牙齿?

鬼娃子趴到他旁边,突然小声问道:“朱哥子,你当真认不到我了?”

莽哥有些奇怪,道:“我啷个认不到你,你不是叫鬼娃子吗?”

鬼娃子道:“我说的是以前,你仔细想一下,那回在你们珠溪河,弄那个啥子马队长,我跟到一路去的,开门的那个,想起来了没得?”

莽哥摇摇脑壳,道:“没得印象。”

其实这不能怪莽哥。那时候,他只跟秦松泰和巴山豆儿熟一点,其他几个弟兄伙,说起来只见过一、两面,到了珠溪河,他们都蒙到脸,根本看不到长相,隔了那么多年,他哪里还记得到?鬼娃子听了,轻轻的叹了口气,像是有些失望。

莽哥有些奇怪,鬼娃子啷个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但没得时间细想,小声说道:“你去把他们几个喊过来商量一哈,这个事情不好弄。”

鬼娃子答应一声,站起来,勾起腰杆跑了。莽哥趴到原地,看着王家大院,皱起眉毛,脑壳里飞快的转着。

过了一哈儿,鬼娃子带到其他弟兄伙过来,莽哥小声说道:“将才,我们两个看了哈,不好下手……”

还没说完,那个咳得很凶、叫三齁包儿的弟兄伙,这个时候也不咳嗽了,喉咙里嘶嘶两声,抢过话头,小声说道:“不好弄也要弄,老子半个多月没分到一个铜板了。”

其他人一听,七嘴八舌的小声说道:“就是就是,天天看到别个分这个、分那个,老子们球毛没得一根。”“弄!啷个不弄,贼不空手,该死雀儿朝上。”“就是噻,老子光棍一个,怕个锤子?”……

莽哥笑了,怪不得巴山豆儿敢冲壳子(吹牛),说帽儿山顶得住一个正规师,看来不光是帽儿山的地形易守难攻,手下也尽是要钱不要命的角色。当下轻轻拍了拍手,等大家安静下来,说道:“既然大家要弄,我倒是有个办法……”

于是如此这般的把他的办法说了,一个年纪大些、叫福老汉的弟兄伙说道:“这个办法好是好,但是我们本来就人少,这样子分开来,那不是更少了?”

莽哥道:“我们有跑的,有打的,他们啷个晓得我们有好多人?”

另一个叫灶猫儿的弟兄伙想了一下,道:“要是他们不撵出来呢?”

莽哥笑道:“那我们就一直打到他撵出来为止。”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得话说了。鬼娃子道:“要啷个整就搞快点的,再等哈儿天都亮球了。”

莽哥见没得反对意见,挥挥手,带着大家摸到王家大院大门外头,从一个弟兄伙手里要过长枪,砰砰两枪,只听左边望楼上两声惨叫,两个家丁从望楼上摔了下来;接着又是两枪,把右边两个也解决了。枪声一响,王家大院顿时乱了,狗叫声,人喊声闹麻麻的一团,接着,十二把长枪短火一起朝大门开火。随后,福老汉带到四个人在谢家湾村子里到处乱跑,一边打枪,一边扯起喉咙大声喊道:“各家各户关好门窗,老虎嘴的弟兄伙下山打起发,子弹不长眼睛,打到哪个不晓得(意为打到概不负责)!”

这边莽哥几个朝着大门一阵猛打,还丢了两颗手榴弹,但是大门并没有遭炸开,只是歪了一点。里头有人高声喊道:“快!大门那边,抵到起(抵住)!”

不等大门打开,莽哥带到鬼娃子,冲到大门旁边灯笼照不到的黑卡卡(角落)里;灶猫儿几个留到原地继续开枪。只听吱吱嘎嘎一阵响,大门打开,几个人从大门后头伸出脑壳,一边喊着,一边朝灶猫儿他们开火。

灶猫儿几个勉强抵挡一阵,大声喊道:“水涨了,扯呼!”

几个人边打边撤,消失在夜色里。大门后头有人喊道:“棒老二跑了,给老子追!”

大门完全拉开,一伙人提到枪、打起灯笼火把从里面冲出来,边跑边放枪,跟到灶猫儿他们撵下去。莽哥大致数了一下,有三十好几个,心想:遭了,巴山豆儿不是说只有十来把枪吗,啷个跑出这么多人来?这个事他在路上也问过干猴三,跟巴山豆儿说的差不多,他不晓得是巴山豆儿和干猴三两个在跟他说白(说谎),还是情况当真变了。他担心福老汉跟灶猫儿他们跑不跑得脱。

这个时候,从大门口里又出来七、八个人,其中两个长得差不多、五十多岁的老头,一个穿着白绸睡衣,另一个穿花绸睡衣,外面披着衣裳,手中提到匣子枪,团转还有五、六个家丁,举起火把拿到枪,把两个围到中间。莽哥看到那两个人的穿着打扮,就猜到他们王家大院的主人王善人。

王二善人略显年轻,望着越来越远的火把,对王大善人说道:“老大,你不该喊他们全部撵出去,要是这里出点啥子事,啷个办?”

王大善人哈哈大笑,神色很是张狂,道:“老二,要说耍笔杆子,动脑壳,我不如你,但要讲到耍刀弄枪,你就不得行了。你没听到将才那阵枪声,我敢打赌,对方顶多不超过十五个人。”停了一哈,又说道。“这伙棒老二不晓得是哪里来的,这么不开眼,敢打老子们的主意,要是给老子逮到了,不把狗日的几个黄疸都挤出来才怪!”

团转几个家丁尽管有些紧张,但哪个也不想在东家面前示弱,纷纷说道:“就是,二爷你怕啥子?我们几个又不是吃素的。”“棒老二不来算了,来一个老子搞一个,来两个搞一双。”“老子好久没杀个人了,今天晚上正好开个张!”

几个家丁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冲壳子(吹牛),突然,从大门左边的黑卡卡里头,冲出两个人影子,接着两道寒光闪了两下,挡在王善人前面的两个家丁,一声不响的倒在地上。王善人两弟兄跟几个家丁,没有想到旁边还有人,措不及防,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已经架到王大善人的颈子上,还有一把匣子枪顶在王二善人的脑壳上。几个家丁也遭一把长枪对准。

拿刀的黑影小声吼道:“都不要乱动,动一下,你们东家的脑壳就落地了。”

另外一个也小声喊道:“把枪丢了!”

这两个黑影正是莽哥跟鬼娃子,他们趁王善人几个注意力都在那些火把那边,正吹得扎劲(起劲)的时候,猛的冲了出来,制住了两个善人。王大善人还有些不甘心,不肯丢枪,莽哥手上微微一动,王大善人只觉得颈子上一痛,然后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了下来,吓得连忙把枪丢了。王二善人跟几个家丁也跟到丢了枪。莽哥笑道:“这才乖嘛,走,屋头(屋里)说话!”

鬼娃子把丢到地上的枪捡起来,背到背上。两个押着王善人跟家丁来到一间大房子里头——屋头的女人跟佣人听到棒老二来了,早就躲起来了——找绳子把他们捆起来,几个家丁拴成一堆,两个善人捆到椅子上。莽哥用枪指到王大善人,道:“我们只要钱,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杀人,说,钱在哪里?”

王大善人镇静下来,道:“要钱好说,兄弟哪个山头的?交个朋友啷个样?”

莽哥冷笑一声,把枪口死死抵在王大善人大腿上,扣动扳机,只听一声闷响,王大善人痛得身子一挺,但硬撑起没有喊出来,脸上的汗珠子大颗大颗的往下落。莽哥面无表情的说道:“我只是问你钱在哪里,没问你格外(别)的,废话少说!”

旁边的王二善人虽然也当过棒老二,但是胆子并不大,平时有点啥子事全靠他哥老倌。现在看到哥老倌受苦,吓得哭了起来,骂道:“我日你们先人板板,老子给你们钱!放了我哥老倌。”

莽哥把脸转向王二善人,道:“你带我去拿钱。”说着,手里的妖刀寒光一闪,旁边的一个桌子角角就落了下来,几乎连一点声音都没得。然后把妖刀递给鬼娃子,又说。“你在这里看到,要是有啥子事,你就在他颈子上轻轻来这么一下。”

鬼娃子答应一声,接过妖刀,搁到王大善人颈子上。莽哥提起王二善人,从墙上取下一个火把,道:“前头带路!”

王二善人回头看了一眼哥老倌,战战兢兢的带着莽哥从后门出来,七弯八拐来到一间书房,抬抬下巴,向一个书架示意一下,道:“你搬开那个书架!”

莽哥插好火把,搬开书架,书架后面露出两个抽屉。莽哥随手拉开一个,顿时眼前一亮,只见里面白花花一片全是大洋,龙洋、鹰洋、川版都有,至少有一两千块,连忙脱了衣服,取下抽屉,把大洋倒在里面;接着把另外一个也拉了下来,也不管里面是些啥子,全部倒进衣服里,这才发现,全是金条、珍珠、玛瑙之类。

莽哥当然晓得王家肯定不止这点东西,但一来不敢耽搁太久,怕出去撵人的家丁们赶回来;二来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当下包好衣服,站起来,一掌砍在王二善人颈子上,把他打昏过去,顺原路回来,看到王大善人跟家丁们都老老实实的,对鬼娃子说道:“财喜到手,扯呼!”

王大善人没有看到他兄弟王二善人,连忙问道:“我兄弟呢,你把他啷个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看出来,这个脸上带几分憨相的龟儿子,实际上手黑得很。莽哥哈哈一笑,道: “他没得事,在后头上好(很好)。”

说完,带着鬼娃子,冲出大门,朝着另一个方向,扯起趟子跑了。

(三)

天刚麻麻亮的时候,莽哥跟鬼娃子两个赶到事先约好的集合地点,福老汉跟灶猫儿他们已经等到那里。除了一个叫平娃子的弟兄伙遭流弹打在脑壳上,当场死了,另一个叫立安的受了点轻伤外,其他人毫发无损。一伙人看到莽哥背着包袱、鬼娃子背着几把枪,晓得事情办成了,顿时齐声欢呼。

三齁包儿走过来,问道:“朱哥子,财喜旺相不旺相(意为抢来的东西多不多)?”

莽哥一笑,取下包袱,放在地上打开,几个围过来一看,不约而同的发出啊哦——的声音,鬼娃子流着口水,抓了一把黄白之物,道:“这回发财了,老子要是有这么多钱,还当啥子棒老二哦。”

三齁包儿一巴掌拍到鬼娃子手背上,道:“你娃娃搞忘记烂龙是啷个死的了?”

烂龙是山上一个小头头,带着弟兄伙下山打起发时,阴悄悄的藏了一个玉佛,遭巴山豆儿查出来,吹了灯(剜去双眼)撵下山,没走了几步就摔到悬崖底下,尸骨无存。山上的弟兄伙都晓得这件事。

鬼娃子一听三齁包儿把他比成刘烂龙,犯了忌,当场冒了火,放下手中之物,反手给了三齁包儿一耳什(耳光),骂道:“你妈卖批,老子说了啥子,要你娃娃来乱说?!”

三齁包儿挨了一耳什,也毛(急)了,拖起枪就要跟鬼娃子干一场。莽哥晓得这些人里头,没得哪个是省油的灯,收起包袱站起来,嘿嘿冷冷几声,说道:“你两个龟儿子讲打嗦,好,老子看到你两个打,打不死老子帮忙!”

鬼娃子在王家大院见识过莽哥的手段,看到他冒火,有些虚火(害怕),说道:“朱哥子,对不起,我有点急了。”

大家看到一向称得上硬扎的鬼娃子这么快就服了软,都觉得奇怪。三齁包儿还不罢休,道:“就这样算了嗦?那老子打你一耳什,也说声……”

莽哥眼神一寒,盯到三齁包儿,道:“你娃娃再说一句,老子让你吃不成今天的晌午饭。”

三齁包儿心里打了个冷战,还想嘴硬。福老汉、灶猫儿几个过来打圆场,都说:算了算了,都是兄弟伙。三齁包儿就势借坡下驴,说了两句面子话,也就算了。

莽哥看到两人没得事了,就问起福老汉和灶猫儿他们是啷个跑脱的。这个话题一开,弟兄们来了劲,七嘴八舌的说开了。

原来福老汉他们按照莽哥说的,分成两路,福老汉带到四个人先走,灶猫儿几个后走一哈儿。福老汉他们到了垭口那里,埋伏下来,把后面的灶猫儿放过去,等王家的家丁到了跟前,突然发难,朝着火把一阵乱枪;家丁们看到有埋伏,黑灯瞎火的不晓得对方有好多人,吓得趴到地上,乱打一气。福老汉几个挡了一阵,估计灶猫儿他们跑的差不多了,借着夜色掩护,也跟到跑了。

王家家丁等了哈哈儿(一会儿),听到垭口上没得动静了,这才爬起来跟到撵下去,哪晓得又遭灶猫儿几个打了埋伏;这样打打停停,停停打打,王家的家丁们虽然晓得对方人不多,但吃亏在自己这边拿着火把,在明处,对方在暗处,而且根本不晓得对方会在哪个地方等他们,所以一直不敢放心大胆的撵。一直撵了十来里路,没得办法,只好灰头灰脸的回去了——莽哥这一招,实际上是跟廖耀湘学的,叫铁桶阵;只不过廖耀湘用的是大铁桶,莽哥用的是小铁桶。

说到最后,福老汉竖起大指拇,对莽哥说道:“朱哥子,你这一招硬是要得,从哪里学来的?”

莽哥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一伙人有说有笑,往帽儿山而去。

回到帽儿山,巴山豆儿几个听到他们回来了,带着赛张飞、满天星、铁匠三个,笑嘻嘻的迎出来——这也是山上的规矩,除了狗儿,不管哪个下山打起发,在山上的舵爷都要出来迎接,表示对下山弟兄伙的尊重——后面跟到有些不好意思的水妹子,站在一边,两个眼睛一眨一眨的盯到莽哥。

到了后面,莽哥把东西倒出来。赛张飞、满天星、铁匠三个算得上见过世面的,看到这么多银元、珠宝,也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宋师爷点了一下,按照规矩,拿出六成给莽哥,让他分给鬼娃子他们。至于鬼娃子背回来的枪,则全部充了公。

巴山豆儿脸上没得啥子表情,喊铁匠去吩咐杀猪宰羊,说是要庆贺莽哥第一回带弟兄伙打起发成功。满天星看到莽哥,笑呵呵的说:“朱哥子当真有运气好哈,第一回下山就碰到只大肥羊。”

莽哥笑道:“托福,没有白跑一趟。”

赛张飞像是有些不服气,道:“这个有啥子,等哪天老子去把桉树场的李老财搁平了,那才叫肥羊。”

李老财是桉树场鸿发公的舵把子,跟帽儿山有些隔故(矛盾),帽儿山打过他的主意,不但没有弄到一分钱,反而遭打死七、八个弟兄伙。莽哥上山后也听说过这件事,没有理赛张飞,出来招呼鬼娃子、福老汉几个人过来分钱。

分完钱,莽哥回到屋头,水妹子迎上来,倒了一碗水给他,莽哥问道:“我走了这两天,有没得人欺负你?”

水妹子脸上一红,小声说道:“没得,他们都晓得我是你屋头的(老婆),没得人敢乱来,就是有几个讨厌得很,爱乱讲话。”

莽哥哈哈一笑,他晓得这些棒老二虽然不敢对水妹子动手动脚,但嘴巴上肯定不得老实。水妹子的脸更红,推了莽哥一把,说道:“我不来了,你也来欺负人。”顿了一下,又道。“大哥,你可不可以教我打枪?”

莽哥觉得奇怪,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啷个成了他欺负人了?听说水妹子要学打枪,想都没想,顺口答道:“啷个不可以,等有空的时候我教你。”

两个正在摆龙门阵,灶猫儿推门进来,急匆匆的小声说道:“朱哥子,你快出去看一哈,鬼娃子遭四爷捆起来了!”

莽哥吃了一惊,才这一哈哈儿时间,鬼娃子就犯了啥子事,要铁匠执行山规?连忙跟到灶猫儿来到前头坝子上,看到鬼娃子遭五花大绑在一根柏树上,旁边站着几个舵爷和执法的弟兄伙,团转围了一圈人。莽哥挤进去,小声问身边一个弟兄伙,道:“兄弟,鬼娃子犯了啥子事?”

铁匠看到莽哥,像是回答他,又像是说鬼娃子的事情,大声说道:“鬼娃子跟朱老弟下山打起发,起心不良,想打背手,虽然没有打成,但有这个想法就不得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拉下去,打二十大板!”

莽哥一听,这叫啥子事哦,鬼娃子无非多说了一句话,就要挨二十大板,有点太那个了吧。正要说话,旁边旁边那个弟兄伙拉了他一下,小声道:“四爷执行家法,旁边人不得多话!”

那边鬼娃子昂着颈子,喊道:“大爷,我不服啊!”

巴山豆儿冷笑一声,有意无意看了莽哥一眼,道:“你有啥子不服?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不要以为你是跟到我从洪家沟出来的,我就会网开一面?没得那回事,这里是帽儿山,不是洪家沟,不服也要服!”

莽哥听到,心想:这话啷个味道不对啊,莫非是冲自己来的。鬼娃子遭拉下去,巴山豆儿的脸也转晴了,笑呵呵的说道:“大家不要怪我周某人不够意思,对老弟兄伙下手这么狠;俗话说,没得规矩就不成方圆,有规矩就要依规矩来,无论是哪个,只要是犯了,我周某人都一视同仁!但是,只要弟兄们跟到我好生(好好)干,不乱想汤圆吃(不乱打主意),我保证大家有肉吃,有酒喝,还有婆嬢耍。”

说完,对着灶屋那边大声喊道:“饭做好了没得,做好了就开席。”

底下弟兄伙一片欢呼,搬桌子的搬桌子,端饭菜的端饭菜,乱成一团。莽哥本来想跟弟兄伙坐一桌,巴山豆儿却喊他跟自己,还有几个舵爷坐一桌。吃饭的时候,巴山豆儿借着酒意,说让莽哥好生(好好)干,为山上多出点力,等合适的时候,提他当个五舵爷。莽哥笑了笑,格外没有说啥子,只说全凭周哥子提拔。

接下来的时间,莽哥除了偶尔下山打打起发,回到山上跟弟兄伙吃肉、喝酒、打牌,日子过得倒也逍遥。只是有一件事,让他很是尴尬:他跟水妹子孤男寡女住到一间房子里头,到处不方便那是肯定的;尽管莽哥时时注意,但有一样却不是他注意了就能避免的:每天早上,裤裆里总会自觉不自觉的鼓起一块,像打撑花儿(伞)一样,虽然晚上睡瞌睡的时候,两个中间拉了一块布帘,仍然难免被水妹子看到。要是水妹子的年龄再小点,纯粹是个娃娃儿(小孩),啥也不懂,那也算了,偏偏水妹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对男女之间的事也懂一些。每回看到,脸上就像蒙了块红布。

当初莽哥把她抢回来,只是看她遭孽(可怜),不忍心她遭祸害,格外没有想那么多,哪晓得生出这些尴尬事来;但他也不敢把她撵出去,他怕水妹子一旦遭撵出这间房子,马上会成为后山那十几个羊婆子当中的一个,这种事,他做不出来。不过,除了一早一晚,白天大部分时间,两个人倒没得啥子,有时候还会开两句玩笑。

(四)

自从莽哥打了王家大院,二舵爷赛张飞就挂牵着桉树场的李老财。以前他们下山打起发,因为每回最多只能带十五个人,所以只能找那些耙和(软)的下手,劫来的财喜自然不多;现在看到莽哥只带了十个人,就把财大气粗的王善人两弟兄搁平了,就跟巴山豆儿商量,要搞李老财一回。巴山豆儿遭他缠得没办法,只好给他点了十五个弟兄伙,让他带到下山去了。

按说从帽儿山到桉树场,不过七、八十里路,满打满算,来回也就三天时间,哪晓得赛张飞他们走了四、五天,也没得一点消息。就在山上弟兄伙开始乱猜的时候,一个跟到下山的弟兄伙回来了,哭兮兮的把下山的经过向巴山豆儿说了一遍:

原来那李老财跟王善人不一样,平时为人平和,处事公正,疏财仗义,团转的老百姓都买他的帐。赛张飞带着十几个弟兄伙,深更半夜摸到李家院子外头,将翻上围墙,遭巡逻的家丁发现,只开了几枪,就听到一阵锣声响起,一个声音高声喊道:“打棒老二喽——,打棒老二喽——李老爷屋头来了棒老二啊——”

顿时各家各户的青壮年,拿着步枪、鸟枪、大刀、梭镖、甚至有锄头、扁担,向李家大院围过来。赛张飞晓得糟了,马上下令扯呼,但是已经晚了,只跑了两条街,就遭堵到一条死胡同里头……亏了这个弟兄伙机灵,装成打棒老二的人,才逃回来。

巴山豆儿听到这个消息,连忙把满天星、铁匠、莽哥跟几个小头头喊拢来,把那个弟兄伙的话大致重复一遍。几个人听了,都晓得赛张飞这回死硬了,商量了一阵,巴山豆儿当场宣布,由满天星当帽儿山的二舵爷,铁匠自然当了三寨主,四舵爷位置暂时空到,等有了合适的人再说。说完有意无意的看了莽哥一眼。

莽哥坐到那里,一直没有开腔,直到事情商量完了,才问了一句:“那我们跟李老财结的梁子(仇)啷个办?”

他是看到巴山豆儿几个光是商量赛张飞死了,山上的事情啷个办,至于李老财那里啷个处理,却一个字也不提,就随口问了一句。巴山豆儿看了他一眼,笑道:“啷个处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老子从当棒老二那天起,就没想过要长命百岁,莫非你还想带人去找回来?”说到这里,站起来走了两步,眼珠子转了几下,又说。“不过,这个狗日的李老财还硬是可恶,上回的帐还没有算清楚,这回又来了,哪天老子亲自带人去看看,看他龟儿子是不是当真长了三头六臂!”

其他几个一听,都说要不得,说巴山豆儿是山上的大舵爷,要是出了拐(差错),弟兄伙们啷个办,但却没得一个人愿意承头(出头)办这个事。满天星笑道:“依我看啊,这个事情除了朱老弟,我们几个都不得行,他当过兵,打过仗,就连王家大院,他都搁平了,这件事情要是当真想办,非他不可!”

几个小头头连忙点脑壳,巴山豆儿没有说话,只是看到莽哥。莽哥看到大家都眼巴巴的把自己盯到,略一沉思,笑道:“既然大家这么看得起我,那我就走一趟。”

巴山豆儿欢喜酿了,一拍桌子,道:“耿直!我就喜欢这样的兄弟伙。朱老弟这回下山,事情办成了,就是山上的第四把交椅;办不成,山上拿一百个大洋奖励下山的弟兄伙。而且,只要山上有的家伙,你要啥子,我给啥子!”

莽哥点了根烟,长长的吐了一口,问道:“那我啥子时候动身?”

巴山豆儿想了一哈,道:“先别忙,我再派干猴三去踩踩水,啥子时候动身,我会通知你们;还有,这件事不准外传,哪个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帮他管!”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莽哥才看到巴山豆儿当年杀人时候的那种眼神。几个人答应一声,摆了哈儿龙门阵,才各人回各人屋头去了。

莽哥将回到自己屋头,水妹子就拉到她,要他陪自己去后山打枪。这段时间,她打枪上了瘾,一有空就拉到莽哥出去;只是山寨的子弹不能随便领,好在莽哥原来还剩了不少子弹,只好拿出来,供她练枪。在外人看来,水妹子虽然是抢来的,但从来没有跟莽哥闹过别扭,都觉得莽哥福气好,哪晓得这两个到现在还是搞的假场合。

两人来到后山,打了一哈儿枪,看看天色不早了,回到屋头,从伙食团(食堂)打了饭回来,坐在桌子跟前吃饭,水妹子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今天下午,我去找四嫂摆龙门阵去了。”

几个舵爷里面,除了满天星,都有婆嬢,铁匠有个娃娃还是在山上生的。满天星是来了羊婆子就抢,抢到新的,就把旧的换了,说他没得婆嬢吧,他比哪个都多,只是没得一个跟他过上半年的。

莽哥听了水妹子的话,摆两句龙门阵有啥稀奇的?哦了一声,顺口问道:“跟四嫂说些啥子?”

水妹子脸上红了起来,看了他一眼,道:“不跟你说。”

说完,不理莽哥,只管埋起脑壳吃饭,吃了几口,阴悄悄(偷偷)看了莽哥一眼,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莽哥摇摇脑壳,不晓得她犯了啥子神经。

原来,中午吃了晌午饭,水妹子没得事,跑到铁匠屋头去耍,和铁匠的婆嬢摆起龙门阵来,铁匠婆嬢问水妹子,跟莽哥几个月了,啷个看她肚皮一点反应都没得,是不是莽哥有啥子毛病啊。弄得水妹子当时红了脸,不晓得啷个回答,只是含混的点点脑壳。铁匠婆嬢马上热心的说,有病要早医,并给水妹子说了几个偏方,说是咋个(如何)咋个有效,哪个哪个(谁谁)吃了马上就生了大胖娃娃等等,喊水妹子回来试一哈。水妹子觉得好笑,连连点脑壳,本来想等晚上回来,取笑莽哥一番,只是她一个女娃子家,这些话啷个说得出口,只好自己一个人想起来笑。

过了二十来天,巴山豆儿找到莽哥,说是可以去桉树场了。莽哥二话没得,收拾好刀枪,跟水妹子告了别,跟到巴山豆儿来到前头坝子上。

坝子上,已经有十一个弟兄伙等到那里了,除了踩水的干猴三,其他像鬼娃子、福老汉、灶猫儿几个,都是平时跟莽哥耍得好的。莽哥点点脑壳,觉得还算满意,这些人在山上虽然算不上身手好的,但起码有一点,就是跟他齐心,听招呼,用好了照样能办大事。在动手的家伙上,巴山豆儿就跟他先前说过的那样,喊莽哥随便选随便拿;莽哥要了一挺轻机枪,让鬼娃子扛着,每个弟兄伙配了两颗手榴弹——上回打谢家湾,他们统共才给了四颗——其他的,让弟兄伙们自己选。

全部收拾好了,等到擦黑天,莽哥才跟巴山豆儿、满天星几个打了个招呼,带到鬼娃子他们下山去了。鬼娃子他们并不晓得这回下山的真正目的——这是巴山豆儿交待的,喊莽哥必须到了桉树场,才能说出来——只默到(以为)是去桉树场打起发,一个二个(个个)欢喜醸了。

桉树场离帽儿山不算远,下来经小井弯、鬼跳崖、椦子岭、转水沟、老鸹窝、大井弯,顺到李家坎下去,就拢了(到了)。莽哥他们跟到干猴三,到老鸹窝的时候,天已经是半夜过了,莽哥问了问干猴三,说是还有五、六里路就到了,于是喊弟兄们在这里歇一哈儿,打个尖(吃点东西),喝点水再走。

从老鸹窝出来,顺到山路爬到半坡上,打了个拐,山坡像是突然凹进去一样,形成一个不规整的半圆,这就是大井弯。山路也跟到弯了进去,路不宽,顶多二尺左右,两边都是山坡,左边顺到斜坡下去,快到山脚的地方,有几团黑影,看样子应该是几个住家户和竹林,右边山坡上,黑黢黢一片,看不清长了些啥子。

一伙人拐进去不到五十公尺,莽哥突然觉得一阵心惊肉跳,晓得事情不好,轻轻嘘了一声,摆了摆手,喊弟兄伙们先不忙走,各人躲起来,看一下再说。鬼娃子他们听了,不晓得出了啥子事情,悉悉索索的躲到路边的灌木、石头后面去了。过了一哈儿,鬼娃子爬过来,轻轻碰了碰莽哥,小声说道:“朱哥子,你看那边。”

莽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对黑黢黢的山坡上,有两个红点在一闪一闪的,红点很小,隔得又远,如果不是眼睛好的话,根本看不到。莽哥眯起眼睛认真看了一阵,小声道:“有人烧(抽)烟?!”

鬼娃子道:“有点像,半夜三更的,跑到这山坡上来烧烟,有点不对头吧。”

莽哥抽出枪,对福老汉他们说道:“你们在这里等到,不要乱动,不要出声,我跟鬼娃子去看一哈。”接着,对鬼娃子说了声:走!

自从上回打谢家湾回来,莽哥发觉鬼娃子身手好,人也聪明,所以只要他下山,都愿意带到鬼娃子。只是搞不醒豁(明白),以鬼娃子的才干,跟巴山豆儿那么多年,为啥子连个小头头都没有当上。但这个事情还不好开口问他。

当下两个人离开小路,爬上右边的山坡,顺到山坡摸过去,拐过那个大弯到了对面,两个红点已经看不到了。两个凭感觉,在离红点上头不远的地方停下来,趴到一块大石头后面一动不动。过了一哈儿,就听到下头斜坡上悉悉索索一阵轻响,接着是一阵哗哗声音,像是有人在屙尿。一个声音小声笑道:“我说你龟儿子,哪里来的那么多尿啊,该不是尿包烂了吧?”

另一个声音道:“你龟儿子的尿包才烂了,老子是喝多了水。”

莽哥跟鬼娃子趴在原地,不敢乱动。过了一段时间,下面有人打了个哈欠,小声说道:“班长,那几个棒老二到底来不来啊?在这里守了大半夜,连个鬼影子都没得。”

另一个声音也小声答道:“你管他来不来,上头喊我们在这里等到,我们就等到,来不来不是我们的事。”

又一个声音说道:“听说只有十来个棒老二,用得着我们这么多人吗?”

不等有人接腔,在莽哥他们的右下方,一个沙哑的声音小声喝道:“你几个狗日的批话多,都给老子闭嘴。”

轻轻几句话,让山坡上头的莽哥和鬼娃子听得心神大震,他们都搞醒豁(明白)了:山坡下面的那伙人,像是专门等他们几个的!莽哥轻轻拍了拍鬼娃子的肩膀,两个人站起来将走了两步,鬼娃子脚底下一滑,一块小石头顺到山坡滚下去,发出轻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下面马上有人喊道:“啥子人?”

接着是一阵拉枪栓的声音。莽哥连忙拉着鬼娃子趴到地上,不敢乱动,轻轻打开手枪的保险。下头听了一哈儿,又一个声音说道:“哪里有啥子人哦,你龟儿子一惊一乍,想吓死哪个索?”

先前那个声音说道:“上头好像有人。”

一道电筒光射过来,在山坡上晃了几下,马上又熄了。后面那个声音说道:“有个锤子的人啊,这么多弟兄伙在这里,都没有听到上头有人,就你龟儿子耳朵尖,你啷个不说有鬼?”

那边另外一个声音传过来,喝道:“哪个龟儿子在打电筒?”接着,有人走路的声音,然后是啪啪两声,像是有人在挨打,那个声音又说道。“你几个要是敢再喳闹喳闹的,小心老子回去弄死你几个狗日的!”

下面的人不敢乱说话了。莽哥跟鬼娃子长长的舒了口气,轻手轻脚顺到原路回来,莽哥小声招呼福老汉、灶猫儿他们,道:“啥子都不要问,也不要出声,赶紧走,一哈儿再说。”

一伙人阴悄悄的来了,又阴悄悄的走了。莽哥一边走,脑壳里一边打转:今天晚上的事情硬是有点悬,将才要是他们懵懵懂懂的过去了,这黑灯瞎火的, 又不晓得对方有好多(多少)人,啥子后果还真难预料。还有,那些人是做啥子的?当真是等他们吗?按说,他们去桉树场的事情,只有几个人晓得,巴山豆儿还专门交待过,不准乱说,就连鬼娃子他们,也是到了临下山的时候才晓得,他们要去的是桉树场。要不是等他们,莫非还有另外一伙棒老二要去桉树场?

想到这里,莽哥眉毛皱了起来:上回他领头打王家大院,巴山豆儿和干猴三跟他说的,王家大院只有十来把枪,结果跑出来将近四十个人,如果不是他有打仗的经验,下场可能就跟后来的赛张飞他们一样;这回他领头来桉树场,又有人在半路上打埋伏。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都让他碰到了?这里头有人搞鬼!

一伙人顺到斜坡下来,到了老鸹窝。鬼娃子撵上来,小声对莽哥说道:“朱哥子,我觉得这个事情不对!”

莽哥正在胡思乱想,哦了一声,问道:“啷个不对?”

鬼娃子道:“将才在大井湾那里,分明是有人要打我们的埋伏;你想一下,我们去桉树场打起发的事情,外人啷个晓得?一定是有人点水!”

莽哥呵呵一笑,说了声:想到一路了。突然提高声音,喊道:“干猴三!干猴三!”

这里离大井弯还有两三里路,莽哥自然不怕那些人听到。哪晓得喊了两声,却没得人答应。干猴三不见了!

第二十九章、莽哥火拼周坤 铁匠误陷北川

(一)

当莽哥想清楚今晚上的事情,马上想到一个人:干猴三;这两回都是他踩的水,搞不好他晓得一些事情,哪晓得却找不到干猴三了。福老汉听到他喊干猴三,走过来说道:“将才去的时候,一过老鸹窝我就没有看到他了,黑漆麻达的,还默到(以为)在前头跟你们一路。出了啥子事?”

莽哥脑筋转了几哈,问道:“从这里回帽儿山,还有格外的路走没得?”

鬼娃子说:“还有一条,要绕二十多里路,最近的就是我们来的这条。”

莽哥顾不到跟福老汉几个解释,道:“现在啥子都不要问,干猴三肯定是先回去了,我们马上撵上去,看到干猴三,不要跟他多话,马上逮起来!”

说完,扯起趟子就往回跑,其他人虽然不晓得出了啥子事,但听到莽哥这样一说,二话不说,跟到他后头撵下去。这些棒老二,虽然没有经过啥子特别训练,但大部分是这团转的人,走惯了山路,虽然是晚上,但对他们并没得多大影响。一伙人紧赶慢赶,一直撵到天麻麻亮,到了鬼跳崖,才看到上头垭口上坐到个人。

那个人也听到坡底下的脚步声,站起来,问了一声:“是哪个?”

莽哥听声音正是干猴三,没有答话,加快了脚步;干猴三又问了一声,看到对方不答应,站起来转身就跑。但这个时候,莽哥哪里还能让他跑了,深吸一口气,甩开其他人,冲上垭口,跟到干猴三撵了下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跑了不到两百公尺,莽哥一个虎扑,把干猴三按到地上,冷笑道:“你娃娃跑啥子?”

干猴三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反问道:“你撵老子做啥子?”

这时,福老汉、鬼娃子他们也撵上来了。福老汉年纪稍大些,这一路撵下来,累得脚耙手软的,一屁股坐到地上,七齁八喘的问道:“朱哥子,到底出了啥子事情?”

莽哥把他跟鬼娃子在大井弯听到的情况说了一遍,一伙人听了,都说不出话来。莽哥拉起干猴三,推到众人中间,说道:“你晓得些啥子,说出来,我们不难为你。”

干猴三团转看了看,道:“老子只负责踩水带路,格外啥子都不晓得。”

莽哥冷笑两声,道:“带路?你娃娃哄鬼呀,你起码要把老子们带到李家坎才算带路吧,为啥子还不到大井弯,你龟儿子就先跑回来了,是不是晓得那里有事情啊?”

干猴三把颈子一昂,道:“老子喜欢带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你把老子卵咬了?!”

一个叫大脑壳的弟兄伙走过来,伸手抓住干猴三的衣领,说道:“干猴三,你娃娃要是有啥子话瞒到老子,你娃娃就坏了良心;你搞忘了上回,你龟儿子病到要死不活的,是哪个给你跑上跑下、端茶送水?想一哈,你当时是啷个说的?”

干猴三看了大脑壳两眼,把脑壳转到一边,长长的叹了口气,正要说啥子,突然烦躁起来,伸手打脱大脑壳的手,道:“说不得,说了老子脑壳都要搬家!”

另外一个叫长顺的弟兄伙一听,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对准干猴三,吼道:“你娃娃不说是不是,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让你脑壳开花?”

干猴三冷笑一声,往前走了两步,道:“哪个龟儿子才不敢开枪!”

莽哥看到这种情况,晓得对干猴三来硬的不得行,抬起手把长顺的枪挡开,对干猴三说道:“算了,你走吧,我们不为难你。”

其他人还想说啥子,却让莽哥摆手止住了。干猴三看了莽哥两眼,又团转看了看,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走,没走多远,就听莽哥突然说道:“我只担心,你这样子回去,大舵爷怕是不会放过你。”

干猴三混身一震,猛的转过身来,问道:“你说啥子?”

莽哥笑了笑,说道:“你想一下,上回打王家大院,他喊你跟我说白(谎),说王家大院只有十来把枪,诓(骗)我们去,想借王善人两弟兄的手,弄死我们几个,哪晓得我们活到回去了。这回,又在大井弯埋伏了人,想打我们的埋伏,又遭我看出来了。但有件事情你不要搞忘了,这两回都是你踩的水,你带的路……”

干猴三看到莽哥,脸上有些阴晴不定,对莽哥这番话,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莽哥又说:“你是在想,我是啷个晓得的,是不是?实话跟你说,我是猜的,但有一点我弄不明白,大舵爷为啥子想把我们几个往死里弄?”

其他人看到干猴三没有反对莽哥的话,猜到莽哥可能说对了,一个二个(个个)跟哈(傻)了一样,站到那里不说话,心想:自己哪里得罪了大舵爷,要这样害自己?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鬼娃子开腔说道:“其实,这个事情跟你们几个没得关系,巴山豆儿是想弄死的我跟朱哥子两个。”

莽哥问道:“这个话啷个说?”

鬼娃子点了根烟,叹了口气,反问道:“你晓得当时秦松泰秦大哥是啷个死的不?”没等莽哥回答,自己说了出来:

原来,在洪家沟的时候,巴山豆儿心肠寡毒(歹毒),杀人上瘾,秦松泰劝过他几回,但他根本听不进去。可能秦松泰也觉得,堂口里有他这个狠角色,好多事情会好办些,所以一直容忍了他。后来有一回,他出手杀了三个七、八岁的娃娃儿,把秦松泰惹毛了,要撵他出去,亏了几个舵爷说情,巴山豆儿又各人(自己)动手,拿刀在身上穿了三刀六洞,秦松泰才松了口,没有撵他。

随后出了乌老太爷那件事,秦松泰死了。过了几天,堂口里传出话来,说秦松泰的死是巴山豆儿点的水,执法三爷正带到弟兄伙到处找他。巴山豆儿哄鬼娃子、王云山、勇二娃几个说,那是执法三爷想当堂口老摇(舵把子),故意陷害他;鬼娃子几个信了他的话,跟到他跑出洪家沟,只是执法三爷跟团转相好的堂口都打了响片(打响片:袍哥内部通报),几个人在团转菰(呆)不下去,只好出来跑滩、打烂仗。

直到到了帽儿山后,有一天巴山豆儿喝麻了,把他点水害死秦松泰的事,跟王云山说了,还说帽儿山离洪家沟太远,不然他非得带几个人回去,把执法三爷也干了。那时候,巴山豆儿手下已经有了四、五十个弟兄伙,鬼娃子几个晓得后,已经拿他没得办法了,还不敢说出去,怕招来杀身之祸,他们都晓得巴山豆儿是个啥样子的人。

后来,王云山、勇二娃几个先后出事死了,鬼娃子才意识到,巴山豆儿在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个要他们的命!从此注了意,一天到晚拿着个酒瓶子,装成二麻二麻的样子,晚上睡瞌睡也是枪不离身,有时候连衣裳都不敢脱,才保住这条命。

尽管鬼娃子说话语气平淡,就像是说别个(人)的事情一样,但莽哥晓得他这几年的日子不好过,不晓得遭了好多罪,问道:“你啷个不走?”

鬼娃子冷笑道:“走?往哪里走?这团转的舵把子,好多都认得到他,王云山就是阴悄悄的跑出去后,遭山下的堂口逮到打死的。所以我现在是夹起尾巴,活一天算一天。现在你来了,他晓得你跟请秦大哥是拜把子兄弟,自然要想办法把你除了,否则,他睡瞌睡都睡不安逸。”

莽哥又问道:“那为啥子当初他要把我留下来?”

鬼娃子道:“你那么远跑来,他要是把你撵走了,不怕别的弟兄伙寒心?就是对我们几个,他也只能是阴倒(暗中)对付,否则我哪里活得到今天?”

这时,福老汉搭腔道:“鬼娃子说这些我相信。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王云山还没有死的时候,我看到他是跟到周大爷一路来的,还巴结过几回;但王云山阴悄悄的跟我说,喊我不要跟他们几个耍得太好了,说是怕连累了我。当时我还默到(以为)他是看不起我福老汉,现在想起来,才晓得他确实是一片好心”

福老汉这番话说出来,场面突然冷了下来,一个说话的也没得。过了好久,长顺才问道:“那我们现在啷个办?”

莽哥冷冷一笑,眼睛里头闪过一道寒光,道:“啷个办?你们想啷个办!”

要是依他的想法,他会阴悄悄的跑上山,杀了巴山豆儿,然后一走了之,以他现在的本事,这难不倒他;只是那样一来,他不晓得山上那些棒老二会啷个对付水妹子,要是带到水妹子,他没得十成的把握能平安无事的下山。所以他想先看看这些人啥子想法——但那个巴山豆儿,他迟早会跟他算账。

鬼娃子坐到地上闷了一哈儿,突然抬起脑壳,眼露凶光,恶狠狠的说:“我不管你们啷个办,老子现在就上山,弄不死他,老子死!”

说完转身就走,莽哥一把拉到他,道:“要去一路去!还有要去的没得?如果没得,那就委屈你们几个,在这里等到下午才回去,否则,别怪我不认黄!”

说着,团转看了一圈。福老汉慢悠悠的站起来,叹了口气,道:“要不是先前朱哥子早发现事情不对,老子说不定已经遭乱枪打死球了。再说,你两个上山,不管事情成不成,二回(以后)我们的日子都不好过。所以,我跟你一路,弄死老子当睡着!”

灶猫儿、长顺、大脑壳几个看到平时最老实的福老汉都表了态,想想福老汉的话,也跟到表示愿意跟到莽哥、鬼娃子两个,要死要活随他!只有干猴三,一直闷起脑壳不说话,见大家一齐看到他,一咬牙,道:“算了,现在老子反正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我跟你们干就是。”

说实话,莽哥一开始根本没有想到,这些人会跟他们一路去冒险,他本来是想把这些人捆起来——他刀枪都在身上,自然不怕这几个人不服——随便找个地方一丢,自己跟鬼娃子两个上山,看到大家这个态度,自然欢喜,笑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好好商量一哈,看这个事情啷个办。首先说,硬来是肯定不得行的,山上那么多人,一个一枪,我们就遭不住;要想个办法,即要弄死巴山豆儿,又要我们几个没得事。”

大家一听,你一句我一句说了起来,莽哥听了几句,觉得都不是啥子好主意,看到福老汉在一边闷起抽叶子烟,就问福老汉,道:“福老汉,你年纪大,在山上的时间也久,你有啥子办法没得?”

还没等福老汉开腔,鬼娃子抢先说道:“这件事情我想了一哈,擒贼先擒王,只要我们能把巴山豆儿搁平了,其他人就好办了。大家想一哈,山上的弟兄伙说起来是不少,其实是一盘散沙,根本齐不起心来,平时有点啥子事,都是各顾各,真正给巴山豆儿卖命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人。”

福老汉使劲吧嗒两口叶子烟,在石头上磕了磕烟杆,慢条斯理的说道:“鬼娃子说的有道理。大舵爷疑心重,害怕弟兄伙背到他搞小动作,随末二时(经常)找自己信得过的弟兄伙监视别个(别人),结果搞到大家一天到晚疑神疑鬼,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生怕回来遭人点了水(告了密)。上回打完王家大院,鬼娃子不就是因为多说了一句话,马上就有人跟巴山豆儿告状,让鬼娃子挨了二十大板吗?你想,在这种情况下,能不是一团散沙吗?”

大家一听这个话,都把眼光转向干猴三。干猴三连忙说道:“上回鬼娃子的事,可不是老子干的哈。”

莽哥道:“过了生(过去了)的事就不提了,哪个要是敢再提,老子对他不客气。”说着,一只手托着下巴,站在那里仔细想了一阵,道。“要是这样子的话,我倒有一个办法,大家看要不要得。”

然后,把大家喊拢一堆,小声嘀嘀咕咕一阵。福老汉听了,说道:“这个办法好是好。只是周大爷那么精灵(精明)的人,装得不好,容易遭他看出来”

莽哥笑道:“这个好办!”

说完,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在自己脚杆上使劲磨了几哈,不仅裤子遭磨烂了,脚杆上也磨出了血,流出来把裤子都弄湿了,一看还硬是有点像摔跟斗摔的。随后,若无其事的笑道:“你们看这样子像不像?”

鬼娃子、福老汉几个看到,心里都打了个冷战。

这时,天已经大亮,几个人又商量一番细节,鬼娃子几个从山坡上砍了些树枝、藤条,绑成一个简单的担架;莽哥把妖刀解下来,放到担架上,睡(躺)上去,突然喊道:“鬼娃子,你过来我跟你说。”

鬼娃子过去,莽哥趴到他耳朵边上,嘀嘀咕咕说了几句,鬼娃子连连点头,嘴里说道:我晓得,你就放心吧。

收拾好了,一伙人轮流抬到莽哥,向帽儿山走去,福老汉端着枪,走到干猴三旁边,枪口有意无意的指到他。

(二)

鬼娃子说的一点都不错,自从巴山豆儿见到莽哥,心里就有些虚火(害怕),他晓得莽哥跟秦松泰的关系,生怕莽哥一旦晓得了秦松泰的事找他算账,所以一开始就想找机会做掉莽哥。但后来发现,莽哥已经不是珠溪河那个时候的莽哥了,不管是身手,还是见识、胆量,都比那个时候强了很多,生怕一不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因此一直不敢乱动,表面上对莽哥客客气气的。

莽哥带鬼娃子他们打完王家大院回来后,巴山豆儿看到他两个的关系越来越近,而且莽哥对他现在的一些做法明确的表示了不满,更是连瞌睡都睡不好,于是借给赛张飞报仇的机会,亲自跑到北川,找到他拜把子兄弟、北川警备司令龙庆章,要他帮自己一把,龙庆章二话不说,派了一个连跟到他回来。巴山豆儿把那个连的人马埋伏到大井弯,这才喊干猴三带到莽哥他们往桉树场去。

巴山豆儿费心巴力做好了圈套,满以为莽哥跟鬼娃子两个这回死硬了,听到他们回来的消息,吓了一跳,又听说莽哥脚杆遭摔断了,睡到担架上起来不了,这才稍微放了心,连忙出来,来到前头坝子上,看到灶猫儿跟长顺抬到担架,走过去问道:“啷个回事?”

灶猫儿和长顺把担架一放,气鼓气涨(气呼呼)的说:“你自己问他!”

巴山豆儿走到担架跟前,勾起腰杆拉起莽哥的裤脚看了看,心里想到啷个趁这个机会把他干掉,嘴巴里却啧啧几声,笑道:“啷个这么不小心哦?”

福老汉在一边解释道:“昨天晚上走夜路,不注意摔断了脚杆,没得办法,只好抬回来,害得我们连起发都没得打。”

巴山豆儿直起腰杆,正要说话,那边干猴三突然喊道:“大舵爷,他们是装的!”

没等巴山豆儿反应过来,莽哥伸手一薅,把他薅倒,一个翻身起来按到地上,顺手下了他的枪,顶到他额髅上,笑道:“我的性格你晓得,所以劝你不要乱动。”

那边干猴三边跑边喊:“有人反水了,有人反水了!”

福老汉开了两枪,没打到,正想去撵,莽哥喊住他:“福老汉,回来!”

福老汉过来,跟灶猫儿、大脑壳几个端到枪,背靠背围成一圈,把莽哥跟巴山豆儿围到中间;鬼娃子却提到轻机枪向后头跑去。

巴山豆儿遭莽哥按到地上,动弹不得,道:“朱老弟,你开啥子玩笑?”

莽哥把他拉起来,箍到他颈子,挡在跟前,枪口始终不离他脑壳半寸,冷笑道:“你看我像是开玩笑吗?”

这时候,山上的弟兄伙听到干猴三的喊声和枪响,从屋里跑出来,看到这个情况,都吓了一跳,不晓得出了啥子事情。憨点的当时就木扥扥的站到那里不知所措,机灵点的从屋里拖出枪,对准莽哥几个,但又怕伤了巴山豆儿,愣在那里不敢开枪。

过了一哈儿,团转就围了一圈人,满天星、铁匠跟几个小头头也出来了,见状纷纷掏出枪来,但同样不敢开枪。一个叫泥鳅儿的小头头喊道:“姓朱的!放了周大哥,饶你不死!”

莽哥冷冷一笑,把枪拄到巴山豆儿太阳穴上,道:“老子要你饶?放你妈的狗屁,你娃娃有胆子就开枪,看看是老子先死,还是他先死。”

其实围到团转的棒老二也不晓得发生了啥子事,只是看到巴山豆儿遭莽哥扣住,本能的把枪对准了莽哥几个,双方一时僵持不下。铁匠看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喊大家把枪收起来,对莽哥说道:“朱老弟,都是弟兄伙,有啥子话好说好商量,何必弄到刀枪相见?”

巴山豆儿使劲挣了两下,扯起喉咙喊道:“有啥子好说!你们给老子开枪啊——”

莽哥手上一使劲,巴山豆儿顿时说不出话来。莽哥团转看了看,除了少数十几个人外,大多数弟兄伙虽然把枪对准他们,但脸上并不着急,反倒是看热闹的成分多一些,心里有数了——看来鬼娃子说得不错,这些人就是一盘散沙——说道:“我们几个这样子做,也是逼不得已,是他周坤不仁在先,所以我们只好不义。这件事跟其他人没得关系,如果哪个不分青红皂白,要给他周坤扎起(撑腰),那就别怪老子不认黄!”

团转弟兄伙听了,顿时嗡嗡一片。铁匠举了举手,让大家安静下来,大声说道:“朱老弟,既然这样子,你把事情说出来,让弟兄们听一哈,看大哥啷个不仁了,如果确实是大哥做错了,别个(人)啷个样,我管不到,反正我铁匠转身就走!”

铁匠话音刚落,满天星接过话头,说道:“就是,说出来大家听一哈,不能你说啷个样就啷个样,要是像你说的那样,周大哥当真不仁不义,这件事我也不管了!”

原来这满天星生性好色贪淫,薄情寡义,一开始他确实想救巴山豆儿,但转念一想,要是巴山豆儿死了,他岂不是顺理成章的成了帽儿山的大舵爷。想到这里,救巴山豆儿的想法马上丢得一干二净,甚至巴不得(盼着)莽哥杀了巴山豆儿。

莽哥正要说话,突然泥鳅儿跟另外一个弟兄伙,拖着一个人挤进人群,喊道:“姓朱的,你看这个是哪个?”

莽哥转过脑壳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原来泥鳅儿不晓得啥子时候阴悄悄的钻出去,把水妹子抓来了。本来莽哥交待过,要鬼娃子先去把水妹子带出来,但不晓得鬼娃子啷个搞得,让泥鳅儿抢了先——后来莽哥才晓得,这个事不能怪鬼娃子。鬼娃子到后头找水妹子的时候,水妹子正好在铁匠屋头耍,听到外头闹麻麻(闹哄哄)的,跟到出来看闹热,没想到碰到泥鳅儿的兄弟。

现在的情况是,莽哥手里有巴山豆儿,泥鳅儿手里有水妹子,两边哪个也不敢乱动;但莽哥晓得,这件事拖的时间越长,对他们越不利,决定赌一下,赌事情没有弄出个名堂之前,泥鳅儿不敢动水妹子。于是看了水妹子一眼,不理泥鳅儿,高声说道:“好!我就把事情说出来,各位哥兄老弟判个公道,要是哥弟们觉得是我们乱搞,要杀要剐,我朱某人眉毛都不皱一哈。要是他周坤周大爷不仁不义,还请各位哥兄老弟拿句言语(给个说法)。”

团转的弟兄伙们听到,议论声顿时小了,几十双眼睛一齐盯到莽哥。莽哥接着说道:“弟兄伙出来做事,拜的是关二爷,烧的是三柱半香,讲的是忠义两个字!这个周大爷,早先是青神洪家沟堂口的管事,因心肠寡毒,乱杀无辜,差点遭堂口撵出来;周大爷记恨堂口摇把子,阴到点水把他害死了。这还不算,鬼娃子、王云山、勇二娃几个跟到周大爷,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没得功劳也有苦劳,大家想一下,王云山、勇二娃几个是啷个死的。还有,昨天晚上,鬼娃子跟到我去桉树场,周大爷又伙起外人打我们的埋伏,想要我们几个的命。所以,我们几个逼到没得办法,才走的这一步。”

团转的弟兄伙听了莽哥这番话,又议论起来,有的摇摇脑壳,把手里的枪口垂下去,不再对准莽哥几个。

铁匠清了清喉咙,道:“你们以前的恩恩怨怨,我们不好说啥子;但是你说昨天晚上,周大哥伙起外人打你们的埋伏,有证据没得?我们总不能光听你一面之辞噻!”

铁匠这句话当真问得老辣:莽哥他们哪里有啥子证据,巴山豆儿本人自然不会承认,就是干猴三,也至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这件事情就是巴山豆儿做的;何况,现在这种情况下,干猴三肯定不会帮到他们说话?还没等到莽哥开腔,福老汉不管三七二十一,突然喊道:“你把干猴三喊过来,他就是证据,看周大爷是啷个给他说的。”

莽哥听到福老汉喊干猴三给他们作证,心想:福老汉是不是糊涂了,干猴三摆明了是跟巴山豆儿穿一根裤子啷个可能做这个证呢?但是,事情到了这个时候,也没得格外的办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大不了一拍两散,拼他个鱼死网破!

干猴三这个时候也是两难:他本来默到他一喊,弟兄伙们还不一拥而上,莽哥几个再凶(厉害),也抵不到这么多人;哪晓得莽哥手快,先把巴山豆儿控制住,成了现在这个局面。听到铁匠扯起喉咙喊他,干猴三只好来到铁匠跟前,喊了声:“三哥。”

福老汉一见干猴三,不等铁匠问话,就举起枪瞄准他,喊道:“干猴三,你老实说,周大爷啷个给你交待的,要是敢扯谎说白,老子先打烂你脑壳!”

这边铁匠话音未落,那边泥鳅儿也说话了,朝干猴三喊道:“干猴三,你娃娃要是敢乱说话,看老子啷个收拾你!”

干猴三能在帽儿山当棒老二,自然也有些脾气。本来就左右为难,现在看到福老汉、泥鳅儿都拿言语吓他,突然冒了火,跳起脚大声说道:“这个事跟老子有屁的关系啊,周大爷说了:喊老子把莽哥跟鬼娃子几个,带到大井弯那里,就找个地方躲起来,还说回来给老子十块大洋。老子说出来了,你们把我锤子咬了?”

这句话说出来,团转顿时发出一阵哦——的声音,铁匠二话不说,转身走了;满天星意味深长的看了莽哥几眼,摇摇脑壳,也跟到走了。

巴山豆儿晓得铁匠跟满天星一走,事情连一点转机都没得了,一横心,突然一使劲挣脱莽哥的手,往圈子外头冲去,盼到能冲到弟兄伙中间就好办了。哪晓得将跑出几步,就听到砰砰砰砰几声枪响,巴山豆儿只觉得脑壳上、背上像是遭大锤猛捶了几下一样,向前冲了几步,一个筋斗摔到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枪声一响,就像在火炮(鞭炮)堆里丢了个烟屁股(烟头),坝子上顿时乱了:先是泥鳅儿跟他的贴心弟兄伙向莽哥他们开了枪,但子弹不长眼睛,打到莽哥他们背后头的弟兄伙;背后的弟兄不甘示弱,操起枪向泥鳅儿这边还击,又打到其他的弟兄;接着鬼娃子不晓得从啥子地方钻出来,端起轻机枪朝泥鳅儿一伙一阵扫射。一时间,山顶上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枪声、喊声混成一片,就连门口和外头的哨兵,也把轻机枪搬上来,加入了混战,搞不清是哪个打哪个,哪个跟哪个一伙。

莽哥趁乱拼命跑到坝子边上,一个石头水缸后面躲起来,发觉自己肚皮上、左手杆上各挨了一枪,好在都不要紧;一边撕下衣裳包扎伤口,一边伸出脑壳,看到坝子上倒了好多弟兄伙,长顺也好像在里头,但没有看到泥鳅儿跟水妹子。心里一急,提起枪就要冲出去,却听到后头有人小声喊道:“大哥,大哥,我在这里。”

莽哥转过脑壳,看到水妹子躲在不远的一根大柏树后头,正笑嘻嘻的跟他打招呼,手里还提到一把步枪,放了心,连忙喊道:“水妹子,快过来!”

水妹子勾起腰杆跑过来,菰到(蹲在)莽哥旁边,连说:好耍,好耍——原来枪声一响,她趁着泥鳅儿走神的空档,挣脱出来,捡起一把步枪,跟到乱哄哄的人群跑到这边,躲在大柏树后面。

莽哥看到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说好耍,心里不由苦笑:这有啥子好耍的?但顾不得说她。事情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不晓得该啷个收场,也不晓得鬼娃子、福老汉几个啷个样了。正在着急,就听到右边房子拐角那边,福老汉喊了起来:“各位哥兄老弟,我是福老汉,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找周坤算账,跟旁人没得关系,现在周坤已经死了,大家不要打了!”

接着,鬼娃子也喊了起来,莽哥听到他们两个没得事,稍微放心了。福老汉等人喊完,对面也有人喊道:“要得,都不打了,大家举起枪走出来,哪个龟儿子要是敢再开枪,我们一路(一起)打他,大家说要不要得?”

坝子团转的卡卡角角(角落)响起一阵“要得,都走出来”“不打了,再打下去对哪个都没得好处”的声音。

那边福老汉喊道:“都喊醒(说好)了哈,我先出来。”

说完,把枪举到脑壳顶上,慢慢走出来,后头跟到灶猫儿、大脑壳;其他弟兄伙看到,也陆陆续续走出来。莽哥正想站起来,突然传来两声枪响,福老汉的身子抖了两下,慢慢倒下去。坝子中间的弟兄伙,连忙趴到地上,有人骂道:“妈卖批,都说好不打了,啷个还在开枪,打他狗日的!”

于是,长枪短火一齐朝大殿右边斜坡那里、将才响枪的地方一阵猛打。灶猫儿把两颗手榴弹甩过去,只听轰轰两声,那边有人喊道:“不要打了,我们投降!”

莽哥对水妹子说了声:在这里不要动。提起枪冲过去,躲在坝子中间一棵柏树后后头,用手点着趴到地上的弟兄伙,喊道:“鬼娃子掩护,你们几个从左边,你们几个跟我从右边过去,大家分散开,注意隐蔽!”

弟兄伙们听了,分成两边摸过去,看到大殿旁边的斜坡下,有两个手榴弹的弹坑,边上倒了几具尸体,泥鳅儿基本上遭炸成了两截;还有两个没有死的,把枪举到脑壳上,趴到地上一动不动。这边几个弟兄伙跳下斜坡,缴了他们的枪,押了上来。

突然,大殿门口一阵乱响,站到大门旁边的鬼娃子吓了一跳,看都没看,转过身,朝声音发出的地方就是一梭子,接着两步跨过去,贴到墙边一看,才发觉满天星满身枪眼,已经不活了。原来满天星躲在大殿门后头,听到外头枪声少了,晓得事情差不多煞角(音:sage,结束)了,想出来看看啥子结果。哪晓得将走出大门,就遭鬼娃子一阵乱枪打死。可怜满天星,头把交椅的梦还没有醒,就先去了望乡台。

(三)

事情总算煞角了,莽哥突然觉得有些累,就像当兵时候一连打了几天仗一样,坐到坝子边上的一块石头上,拿出烟来点燃,深深的吸了一口,喊鬼娃子、灶猫儿等人到处好好查一查,看看死伤情况。

一个弟兄伙找来山上的医生吕老猫,帮莽哥上了药,重新包了伤口。水妹子不晓得从啥子地方跑出来,笑嘻嘻站在一边,等吕医生包完伤口,收拾药箱走了,过来坐到莽哥身边,道:“你晓不晓得,你将才那个样子,简直威风惨了(极了)。”

“威风个屁!”莽哥心情一阵烦躁,凶暴暴的来了一句,说完,站起来走了。自从认到莽哥以来,水妹子还没有见过他这样凶叉恶叉(凶暴暴的样子)的说话,顿时觉得委屈万分,眼泪水跟到流了下来。

莽哥回到屋头,把铺盖铺到地上,一头倒上去,不一哈儿就睡着了。一觉醒来,也不晓得啥子时候,在屋里坐到愣神,鬼娃子敲门进来,拿起水瓢舀了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一屁股坐到板凳上,抹了抹嘴巴,道:“大哥,现在巴山豆儿跟满天星都死了,吃晌午饭的时候,我找魏日龙、刘思福、谭兔儿(山上的小头头)三个商量了一下,他们都同意你当帽儿山的摇把子。”

他跟几个小头头,带到弟兄伙,把死了的弟兄,连同巴山豆儿跟满天星,拉到后山埋了,伤了的,也喊吕医生帮到裹了伤,又跟几个小头头商量半天,现在才忙完。

莽哥睡了一觉,心情好了些,没有接鬼娃子的话,问道:“伤亡啥子情况?”

鬼娃子道:“死了十七个,已经埋了;伤了三十多个,吕医生在给他们看伤,有几个稍微重点,其他的不要紧。”

莽哥不说话了,他原来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没想到会搞成这样,但不幸中的万幸,还没有搞到无法收拾的地步。鬼娃子看到莽哥不大欢喜,连忙岔开话题,道:“大哥,你还没有吃晌午饭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来。”

说完,跑到伙食团,喊煮饭的弟兄伙下了一大碗面,给莽哥端过来;莽哥正吃着,水妹子拉起脸回来了,莽哥问她也不答话,晓得先前惹到她了,笑着摇了摇脑壳,不去管她,晓得她过哈儿自然就好了。

莽哥吃了饭,披上衣服出门来到铁匠屋头,铁匠正躺在床上睡瞌睡,铁匠婆嬢带到娃娃在门口耍,看到他,异常热情的招呼,道:“他叔叔来了啊,屋里坐!”

说完站起来过去推铁匠,小声说道:“快起来,娃儿他叔叔来了。”

铁匠其实没有睡着,只是睡到床上想事情,听到婆嬢说莽哥来了,只好起来,淡淡的打了个招呼,坐到桌子跟前,也不说话。铁匠婆嬢给两个泡了茶,抱起娃娃,道:“你两弟兄摆着龙门阵,我找水妹子耍哈儿。”

说着抱起娃娃出了门。莽哥拿出烟,递了一根给铁匠,两个闷起脑壳的抽着烟,好半天,莽哥才开腔说道:“这件事情不能怪我们几个不落教(不讲道理),主要是那个娃娃心肠太寡毒,想法设法要弄死我们,他今天弄不死我们几个,二回(以后)肯定还会想办法,我们也是逼不得已。”

铁匠叹了口气,道:“我倒是不怪你们几个,将才睡到床上,我也仔细想了一下,大哥有些地方也确实做得过分了。说实话,要是他心胸宽点,对手下的弟兄伙好些,单凭你们几个,未必翻得了天。”

莽哥晓得铁匠说的是事实,点了点脑壳,他没想到铁匠居然不怪他们几个,心里踏实了不少,道:“铁匠大哥,我今天来找你,是想求你一件事情:现在巴山豆儿、满天星都死了,山上不能一日无主,我想请你当山上的摇把子。”

铁匠连忙摆脑壳,道:“不得行,不得行,江山是你打下来的,我啷个坐得,只求你哥子二回(以后)赏我一家人口饭就得行了。”

莽哥笑了笑,诚恳的说道:“铁匠大哥,我说的是真话,我带头弄死巴山豆儿,是因为他要弄死我,我从来没想过要当啥子老摇不老摇的。而且,你要是喊我杀个人、放个火,山上可能没得人比我得行,但要我当这个摇把子,我自己晓得,那是西瓜皮钉鞋掌——不是那块料啊!”

铁匠推了几次,看到莽哥确实出于诚心,只好答应,开玩笑道:“我当摇把子不要紧,你娃娃二回要把我当巴山豆儿打整(处理、对待)就是了。”

莽哥看到铁匠松了口,很是欢喜,也玩笑道:“这个可没说好(意为这可不一定)。”

两人摆了哈儿龙门阵,商量帽儿山下一步要啷个做。直到天擦黑时候,铁匠婆嬢抱到娃娃回来,莽哥才告辞回到自己屋头,水妹子已经从伙食团打了饭菜,看到他,仍然拉起脸不说话。莽哥把碗筷拿出来,没得话找话,道:“这回好了,你彻底自由了,想要回自己屋头(家里),我送你回去;如果不想回家,搬出去住也可以,明天我就给你单独找间房子;我保证,只要我在山上一天,就没得人敢找你麻烦。”

水妹子看了他两眼,把碗筷一推,说道:“我明天就回去,回自己屋头去。”

莽哥没有听出她说的是反话,笑道:“那样也好,那我明天送你。”

水妹子盯到他看了一阵,拉开板凳,跑过去趴到床上,呜呜呜呜的哭了起来,莽哥这下慌了手脚:心想:自己没有说啥子呀,啷个又哭了呢?走过去,小心说道:“我格外又没有说啥子,你啷个哭了呢?”

水妹子不说话,伊伊呜呜哭了一哈儿,突然抬起脑壳,说道:“我是你婆嬢,你喊我到哪里去?”

原来,水妹子遭抢上山时就想好了,要是受辱就跳崖自杀。哪晓得被莽哥救了,一直对莽哥心存感激;而且,几个月来,两个人孤男寡女同住一个房间,莽哥始终以礼相待,偶尔开开玩笑,也是适可而止,在棒老二堆里还能做到这样子的男人,哪里去找?时间一长,水妹子就动了心思,一颗芳心系在了莽哥身上,只是她一个女娃娃家,莽哥没得任何表示,她又啷个开口?只盼到莽哥哪天自己开窍。莽哥呢,在这方面是天生的榆木疙瘩,哪晓得水妹子这番小心思,所以,一直不明不白这样过着。

水妹子这句话说出来,莽哥再莽再憨,也晓得她啥子意思了,不由得一阵脸红心跳,顿时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搁了。水妹子看到,噗哧一声笑了,俏脸成了一块红布,低下脑壳,双手把自己的衣裳角角捏来捏去。

现在的水妹子,已经不是当初刚上山时那个面黄肌瘦、干瘦如柴的女娃子,上山几个月,每天大鱼大肉、白米干饭管饱,又不风吹日晒,就跟当初巴山豆儿说的那样,出落得唇红齿白、面色红润,干瘦的身材也变得丰满圆润;此时一副娇羞模样,更添了几分妩媚。莽哥看到,不免心襟摇荡,轻轻喊了一声:“水妹子!”

水妹子红着脸,抬起脑壳白了他一眼,小声道:“没得事喊起耍(喊着玩)索?”

就在这个时候,鬼娃子在外头喊道:“大哥在屋头没得?”

莽哥连忙站起来,道:“在屋头,进来吧。”

水妹子却怪鬼娃子打破了屋里的气氛,拉开门劈头对站到门口的鬼娃子来了一句:“半夜三更没得事乱跑啥子?”

鬼娃子笑嘻嘻的说:“嫂嫂,我找大哥当然有事。”

一声嫂嫂,把水妹子的气消了下去。以前山上的弟兄伙见了她,都是“水妹子、水妹子”的乱喊,现在这声“嫂嫂”,让她又喜又羞,呸了一声,道:“给老子爬远点,哪个是你嫂嫂?”

莽哥连忙拉起鬼娃子,道:“啥子事,我们到外头去说。”

正要出门,水妹子喊住他,道:“你还没有吃饭啊。”

“回来再吃。”莽哥说了一声,拉起鬼娃子来到外头坝子上,问道:“啥子事?”

鬼娃子笑道:“其实也没得啥子事,我们几个商量好了,明天上午推你当帽儿山的老摇,先来给你说一下。”

莽哥笑笑,把他不想做啥子大舵爷,想喊铁匠当的想法跟鬼娃子说了,鬼娃子有些奇怪:还有不想当大爷的。经莽哥再三解释,鬼娃子晓得莽哥已经打定主意,改变不了,只好说道:“那要得,我去跟他们几个说一声。”

临走时,鬼娃子说了声:“可惜了。”

莽哥回到屋头,饭菜已经凉了,但也没得办法热——他两个没得炉灶——只好将就着吃;水妹子坐到一边,双手支着下巴,看到他吃完,站起来正要收拾碗筷,莽哥突然伸手拉住她。水妹子浑身一震,轻轻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嘤咛一声,顺势倒进他怀里,腻声道:“坏人,你想做啥子?”

莽哥二话不说,抱起水妹子,扑的一声把灯吹熄了。这两个顶着两口子的名份住了半年多,直到今日才得琴瑟齐奏,鸾凤和鸣,也算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事了。

第二天,除了几个伤得重的弟兄伙,其他的弟兄全部聚到前头坝子上,推举帽儿山新的摇把子。一伙人乱哄哄的,有说张三身手好,对弟兄伙讲仁讲义,该张三当摇把子;也有说张三哪里比得上李四;但是,由于鬼娃子昨天晚上已经跟几个小头头都喊醒(交待好)了,支持铁匠的声音很快占了上风;那些先前推举别人的,看到这个情况,晓得手杆拗不过大腿,怕自己再坚持下去,铁匠当真当了摇把子后,自己日子不好过,现在都改口支持铁匠。

铁匠看到木已成舟,也不推辞,跳上坝子右边的一根石头板凳,团转拱了拱手,道:“承蒙各位哥兄老弟看得起,铁匠万分感谢,二回还望各位多多捧场,有做的不到的地方,尽管指出来,只要不违背山规,铁匠无不照办。”

说完,宣布了他当摇把子后的第一个决定,请莽哥上山插柳(意为越级提拔莽哥),坐帽儿山第二把交椅,原来的小头头魏日龙升成三舵爷,鬼娃子、灶猫儿当小头头。弟兄伙经过了昨天的事,见识了莽哥几个的手段,没得一个说半个不字的。

宋师爷摆了香案,按规矩敬了关二爷,喝了鸡血酒,帽儿山新的头头脑脑就这样出来了。接着,铁匠带到莽哥、魏日龙跟几个小头头,准备了香蜡钱纸,到后山拜了死了的弟兄伙,祝他们早升天界,保佑帽儿山生意红火。

随后,铁匠宣布所有弟兄伙,每个两块大洋,帽儿山放假三天,杀猪宰羊,好好闹热一番,冲冲霉气。下头弟兄伙一听,欢喜酿了,齐喊大哥英明。

晌午吃饭的时候,铁匠、莽哥、魏日龙、宋师爷、鬼娃子、刘思福、谭兔儿几个坐一桌,铁匠客套几句,说道:“昨天晚上我想了好多,主要是想我们这几年做的事情,以前周大哥当大舵爷,我也懒得想这个。昨晚上一想,硬是有点吓人;大家都有脑壳,也可以想一下,帽儿山这些年都做了些啥子。朱老弟说得对,大家出来,拜的是关二爷,烧的是三柱半香,讲的是仁义当先,但是,这些年我们做的事,哪一点称得上仁义?简直可以说得上是伤天害理,不信,下去听听老百姓对我们的评价就晓得了。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重立山规,把帽儿山好好整顿一下,大家看啷个样?”

铁匠话音刚落,莽哥拍了下桌子,站起来说道:“要得,我坚决支持!”

鬼娃子一直对莽哥心服口服,自然没得话说,但其他几个就不一样,有的本来就是烂仗二流子出身,认为当棒老二就是打杀抢烧,讲啥子仁义道德哦。魏日龙笑了笑,说道:“那我们还当啥子棒老二,回去吃斋念经算了。”

刘思福老成,没有说话,灶猫儿跟谭兔儿却跟到点脑壳,连说就是就是。宋师爷摇头晃脑的说道:“非也非也,盗亦有道,当棒老二并不说明可以随便乱来,梁山泊好汉也是棒老二,但后人说起来,哪个不伸出大指拇,说一声:硬是要得!为啥子?他们扯的是替天行道的旗,做的是劫富济贫的事,虽然身在绿林,但哪个说得出二话 来?像周大爷那样,祸人者人恒祸之,可悲乎,可叹乎?”

杨二爷一番之乎者也,搞得大家云里雾里,要懂不懂,但水泊梁山,还是都晓得。莽哥道:“师爷的话在理,棒老二打起发,天经地义,但是大家想过没得,老百姓有几个油水,可以说,你打一百个甚至一千个老百姓,还不如打一个大户(泛指有钱人家);而且,老百姓就那点家当,你打了,他们就可能就没得饭吃;你打了大户,他们顶多舍点财。再说弟兄伙里面,也有好多跟我一样是穷人出身,又何必难为穷人?”

莽哥这番话,有人同意也有人反对,刘思福笑道:“二哥说的有道理,就像上回狗儿,弄一背篼生红苕回来,有啥子用?”

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魏日龙笑道:“哪个不晓得打大户,财喜来得多,只是大户不好打啊,他们不憨,花点钱,养上一群护院,比遭棒老二抢强多了。你看这些年来,我们真正敢动的大户有几个?原来的二爷不就是吃大户出的事吗?”

谭兔儿道:“这是一个方面。我说几句不好听的,如果只准打大户,我怕到时候有的人每天大鱼大肉吃不完,有的人可能连汤都喝不到一口。”

他的意思很明显,按照帽儿山以前的做法,如果一趟买卖要是想去做,就看老摇啷个安排,他跟魏日龙、刘思福都是巴山豆儿手下的,怕一朝天子一朝臣,到了铁匠这里没得买卖做。铁匠当然晓得他这番心思,笑道:“谭老弟尽管放心,你不是不晓得我铁匠的为人,我不敢保证,做到绝对一碗水端平,但起码做到有肉大家一起吃肉,没得肉大家一起喝汤,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你们随时反我的水!”

这才是魏日龙、刘思福、谭兔儿几个真正担心的,听铁匠这样一说,都点了点脑壳,谭兔儿道:“要是能做到这样子,那还是要得,反正打老百姓是打,打地主、老财也是打,好打难打,那就看各人的本事。”

铁匠看到几个头头脑脑没得反对意见,说道:“打铁趁热,既然几位哥弟不反对,那就辛苦宋师爷,尽快把新规矩弄出来。当然,不管哪个弟兄伙,觉得新规矩不合适,去留随便,我绝对不难为他,还给他发路费。”

当天晚上,弟兄伙们在外头喝酒、打牌,铁匠喊到莽哥、魏日龙、宋师爷,把原来的规矩作了修改,增加了像不准倒打码子(起内讧)、不准骚扰百姓,不准强抢民女之类。只有一样没改,就是后山上那些羊婆子,除了莽哥,其他几个都说,既然抢来了,放回去不大合适,留到山上,帮到洗点衣裳、煮点饭啥子的,弟兄伙们一个二个血气方刚,也有个地方发泄。莽哥看到大家都这样说,也就没有坚持。

新规矩一巴(贴)出来,说啥子的也有,有的当时就跳起脚来,说还让不让人活了,这样子还不如回去挖土种红苕;也有的说,早就该改了;还有的,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认为只要有口饭吃就得行了,管那么多做啥子?

但说归说,做归做,尽管有的弟兄伙对新规矩不满意,但却没得一个走的。这伙人,好多都是在山下过不起走(过不下去),才上山当的棒老二;而且,有的已经当了好多年,你喊他往哪里走?

(四)

看到山上平安无事的过渡,铁匠心里欢喜酿了,找到莽哥,笑呵呵的说:“兄弟,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哈,现在山上没得事了,我想下山走一趟,团转相好的舵把子、老摇,什邡的施大爷,北川的龙司令,都去看一哈,要不然二回(以后)弄起事来,这里不生机,那里不咬口(意为这里不顺,那里不顺),那就麻烦了。我出去这段时间,你们就不要下山了,等过了年再说;反正山上的存货,吃个一年半载也没得问题。”

莽哥一想也是,虽然帽儿山兵强马壮,但要是礼数不到,团转的堂口都伙起来整开了,帽儿山也遭不住。于是点点脑壳,道:“也要得,要不要我陪你一路?”

铁匠笑道:“那啷个得行,我两个总要留一个在山上,出点啥子事,也好有个抓拿(依靠)。”

莽哥笑道:“那样也好,我就在山上享两天清福了。”

于是,铁匠喊来宋师爷,让他把以前巴山豆儿的礼单拿来,比到礼单准备了一份,带着原来跟到巴山豆儿跑关系的八娃子和张玉江两个,下山去了。

铁匠下山后,莽哥没得事干,就把山上的弟兄伙拉到山脚底下,开始训练,这哈让水妹子逮着了,也不管莽哥愿不愿意,一天到晚跟着一伙儿子家(男人),上坡下坎,泥里水里,舞刀弄枪,忙得不亦乐乎——后来,帽儿山出了一个身手出众、枪法如神的女棒老二,让团转的地主、老财吃尽了苦头。

铁匠这一走,就半个多月没得消息,铁匠婆嬢有事没得事就找到莽哥,问铁匠啥子时候回来。莽哥一开始还能平心静气的劝铁匠婆嬢等两天,可是过了快两个月,到了腊月初六,铁匠还是没得消息,连他也稳不起(沉不住气)了,喊了十来个精干的弟兄伙,下山看看到底铁匠是啷个回事。

哪晓得,派出去的一个弟兄伙,才走了大半天,就回来报告说,磨盘山发现大队人马,大约三、四百人,像是朝这边来的。莽哥听到,眉毛皱了起来,马上又派了两个脚快的弟兄伙下山,专门打听这件事。过了四个多钟头,那两个弟兄回来,说是打听清楚了,是北川警备营的人马,正是朝帽儿山来的,大约还有三个钟头就到了。

莽哥一听,晓得糟了,肯定是铁匠出事了。连忙把魏日龙、谭兔儿、鬼娃子宋师爷等几个喊拢来,几个一听来了那么多人,都有点紧张,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起来,但不外乎两种看法:一种以宋师爷为代表,说是不要帽儿山了,格外找地方;但马上招到以魏日龙为代表的一方的反对,说帽儿山这么好,再到哪里去找第二个这样的地方?两种说法哪个也说不服对方。莽哥没有说话,点上烟,在屋里走来走去,鬼娃子看了看他,说道:“二舵爷,你拿个主意吧。”

莽哥还是没有说话,又走了几圈,才停下来说道:“我觉得,这样子丢了帽儿山,肯定不得行,但都留到山上跟他们硬拼,也没得意思;不如这样子:帽儿山只有一条路上下,易守难攻;所以,我想留十来个弟兄伙在山上,死守上山那条路,警备队人再多,也没得办法打上来;其他弟兄伙跟到我下山,到北川去闹他一番。这样一来,警备队一定不敢在这里留久了,帽儿山自然没得事了。”

这个时候,莽哥已经晓得,帽儿山不止一条路上下,铁匠跟他说的,但铁匠告诉他,后山那个隐秘的山洞,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说出来,晓得的人多了,不好。

宋师爷听了莽哥的话,在大腿上拍了一哈,道:“二舵爷好一招围魏救赵!”

其实,莽哥连书都没有读过,哪里晓得啥子围魏救赵,只是在新38师的时候,听得多了,加上脑筋转得快,想出这个办法。其他几个一听,都觉得这个办法要得。

于是莽哥下令,山上所有弟兄伙到坝子里集合,先把妇女、娃娃用绳子吊到后山悬崖上的山洞里躲起来。接着,挑了十二个身手好的弟兄,喊他们跟鬼娃子一起留到山上;并告诉鬼娃子,只准守,不准攻,不管出了啥子事情,都不能离开山上,到了晚上,要安排好放哨的,不能让保安团钻了空子;万一守不住,就跑到后山的山洞里躲起来,警备队的人也未必找得到。鬼娃子笑道:“二哥放宽心,只要我鬼娃子还有一口气,那些龟儿子就休想跨上帽儿山半步。”

莽哥跟鬼娃子交待完了,命令其他弟兄伙带足弹药,准备下山。

水妹子听说莽哥要带人打北川,也穿戴齐整,要跟到一路,莽哥好说歹说,她就是不听,莫得办法,只好对她说道:“要跟到去可以,但是必须听话;还有,不准乱跑,任何时候都要让我看到你。”

水妹子是只要能让她去,啥子都好说,听到莽哥答应了,连连点脑壳。

临出发的时候,莽哥把事情前后又想了一遍,没有发觉啥子遗漏,这才一声令下,带到弟兄伙下了山。将走出十来里路,就看到大队人马,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慢吞吞向帽儿山而来,莽哥连忙命令弟兄们钻进树林,从另外一条小路绕了过去。

北川在四川西北,也是个有些历史的老城,很长一段时间里,是田颂尧田冬瓜第29军的地盘,虽然田冬瓜遭蒋总裁撤了职,但第29军还是牢牢的控制着川西北一带。只不过,北川又小又偏,还穷,田冬瓜还没有把它看到眼里,只留了一个营的人马在这里,就是北川警备队,司令部设到安昌镇。

虽然北川又穷又偏,但对北川警备司令龙庆章来说,却是说不出的安逸,一来山高皇帝远,没得人管他,一天到晚优哉游哉,啥事情也没得;二来,跟团转的棒老二、袍哥舵把子、老摇混熟了后,一边吃安泰(轻松、不费力)俸禄,一边拿他们的进贡;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而且,那些人也懂事,有多的多拿,没得多的少拿;要搞啥子事,也都提前给自己打个招呼;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没得啥子麻烦。

但是这几天,却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前几天,铁匠来拜访龙庆章,按照礼单上写的,给他准备了一百块大洋。龙庆章一看就冒了火,原来帽儿山的老摇周坤,每年最少都是两千,要不然,他会放下架子,去跟一个棒老二头头拜把子?到了这个铁匠,居然成一百了,打发要饭的啊?铁匠本来就有些脾气,加上这一个月来,无论走到哪里,也不管对方来头有多大,对他都是客客气气,高接远送的,现在看到龙庆章冒火,心头也不安逸,就顶了他几句。

龙庆章在北川,一向是山中无老虎,猴三(猴子)充大王,哪里肯吃铁匠这一套,当场把铁匠抓起来,还说要喊人把帽儿山踩平了。这本来是吓铁匠的,想让他懂事点。哪晓得铁匠当了真,张嘴骂开了,弄得龙庆章大为光火,盛怒之下,命令副司令张铭山带着一连、二连人马,配足弹药给养,到帽儿山去,啥子时候打下帽儿山,啥子时候回来——莽哥他们下山的时候碰到的人马就是。

这个事情说起来,除了要怪铁匠本身见识少,不会跟当官的打交道外,归根结底还要怪巴山豆儿周坤,他本来一年给龙庆章两千大洋,但在礼单上却只写了一百大洋,原因很简单,他怕别个说他这个拜把子哥老倌是花钱买的。这样一来,弄得铁匠在龙庆章那里下不来台,双方整来僵起了。

再说张铭山带到一连、二连三百多弟兄,一路翻山越岭,杀奔帽儿山而来。这些丘八,平时在县城里清福享惯了,现在遭派到这山卡卡(山里)来剿啥子匪,一个二个(个个)懒心无肠、怨声载道,半天的路程竟然走了整整一天,还累得个七齁八喘的。快到帽儿山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张铭山没得办法,只得下令安营扎寨。

第二天吃了早饭,部队开到帽儿山脚底下的那道山梁下头,张铭山命令部队停下来,带到一连长王忠、二连长陈世超跟几个排长和警卫,爬上山梁,站到山梁这头,张铭山跟两个连长拿起望远镜朝帽儿山看了半天,王忠自言自语的说:“妈哟,这些棒老二当真会找地方,选了这么个鬼山头,啷个打哦。”

他老哥子的意思是,这些棒老二太不懂事了,也不选个平一点的地方,让他哥子打起来容易一些。陈世超道:“我看山上清风哑静的,不像有人的样子哦。”

副司令张铭山是科班出生,有些见识,说道:“这帽儿山的地势,易守难攻,但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上山下山只有一条路,团转都是悬崖,连条退路都没得,这正是兵家之大忌。我们只要在前头下来的那个路口修起工事,守他十天半个月,山上的棒老二不消打就垮了。”

陈世超道:“副司令高见。那要是山上的棒老二都跑了,我们也要守到这里?”

张铭山嘿嘿笑了两声,道:“有没得人试一下不就晓得了。”接着,转过脑壳,朝后头喊道:“邱长贵!”

一个排长小跑两步,过来立正喊道:“到!”

张铭山用手指着帽儿山,说道:“你带两个排上去看一哈,碰到棒老二,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赶紧撤,记住,千万不要硬来!”

邱长贵大声喊一声是,跑到山梁下头,带着自己弟兄伙上来,顺到山梁过去,消失在那边的树林里。

山坡上望风的弟兄伙早就看到了邱长贵他们,飞跑上山,跟鬼娃子说了。鬼娃子笑了一下,命令弟兄们在大门外头的斜坡上埋伏好,没得他的命令不准开枪。

过了一哈儿,邱长贵带到弟兄们,七齁八喘的上来,隐隐约约看到山门大开,门口连个放哨的都没得,默到(山上)的棒老二当真跑了,心头欢喜,命令弟兄们加把劲,到了山顶他们就是头功。哪晓得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上头路边一声令下,十来个棒老二从石头、大树后面冒出来,举起枪朝他们开了火。

邱长贵一伙措不及防,当场遭打死三个,邱长贵连忙躲到路边一根大树后头,一边开枪还击,一边大喊:抵到!抵到!但是哪里抵得到?!这条路那么窄,最宽的地方也就是并排走两个人,两边尽是些大树、乱石头、葛藤之类,队伍根本没得办法展开;加上前头的弟兄伙一倒,带到后头的也站不稳,跟到滚下来。邱长贵一看不得行,使劲喊道:“大家不要慌!金牙,李三娃,你两个龟儿子乱挤个锤子啊?”

突然一发子弹过来,贴到邱长贵的脑壳飞过去,把他帽子打落了。接着,轰轰两声,两颗手榴弹在离他几公尺远的地方爆炸,吓得邱长贵趴到地上,高声喊道:“撤退,撤退!后头的不要往前面拱了,赶紧给老子撤退。”

好在鬼娃子他们没有冲下来,邱长贵一伙人才没有遭得更惨。邱长贵跟到弟兄伙,连滚带爬的到了山脚底下,一溜小跑,来到张铭山几个跟前,擦擦满头的大汗,道:“报告副司令,山上棒老二火力太猛,路又窄,部队没得办法展开,攻不上去。”

张铭山像是早就算到结果一样,没有怪邱长贵,笑道:“邱排长辛苦了,你带到弟兄伙下去歇哈儿。”

接着,转过脑壳,对王忠、陈世超胸有成竹的说道:“只要他们在山上就好说,传令下去,在离那个路口三十公尺的地方,修起工事,配足火力,各个排轮流守到那里,其他人在山脚底下安营扎寨。不出半个月,我保证,帽儿山必破无疑。”

两个连长得令,去安排安营扎寨、修工事,准备要围帽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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