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在有光的地方，林安就总是一副乐呵呵傻乎乎的样子。
无论是金灿灿的阳光，还是冰冷的人造灯光，又或者是旁人探究的目光。
“贺雨宁，你睡了吗？”
“……”
不远处传来林安小声地询问，夜雨绵绵，少了几分聒噪，多一丝的温柔静谧。
“贺雨——”
“说吧，什么事？”贺雨宁打断少年叫魂般絮絮叨叨的声音，直接反问，听起来和平时一样的清醒。
那边的林安一下子精神起来：“原来小贺你也没睡嘛。”
贺雨宁依旧平静：“有什么差别吗？都是要被你叫醒的。”
“也是哦。”林安边说，边不自觉地笑出了声，也不知是在笑什么。那声音很轻，要不是有轻微的衣服带起的窸窣声佐证，贺雨宁也不能一下子确定。
听起来既不放肆，也不开朗，总之就是很没有林安的风格。
“有事吗？”贺雨宁淡淡道，“没事我就睡了。”
然后听见林安低低地啊了一声，然后小声嘟囔道：“可是明天不还是双休吗？”好像在他的心目中，双休和睡懒觉之间理所当然地存在着某种必然的因果联系。
贺雨宁不说话了。
林安消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小声地喊贺雨宁的名字。
“……做什么？”
“其实，我刚刚说谎了。”
“什么？”
“李阿姨其实不在家，她和伯伯他们一起回去了，说是去看自己的娘家姐姐。”
“嗯。”
“所以，我其实是因为不敢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才跑出来的。”说到这里，林安顿了顿， “所以谢谢你打开了窗户。”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大概是把脑袋埋进了盖着的薄被。
贺雨宁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轻轻地拉扯了一下。
——不，不可以多想。
贺雨宁对自己无声说道。
可是下一刻，他感到有团软乎乎的东西窸窸窣窣地贴过来，隔着被子，还是能感到些许属于人类肢体的触碰。
他默默地抿了一下唇，想在声音里透出些不耐，真正说出口却依旧只有无奈：“又……做什么？”
近旁响起嘿嘿的傻笑：“沾点活人气，你看，这样子不就暖和多了？”
这下确实暖和了，暖得贺雨宁都要出汗了。
——大夏天的，就算了下了雨又能有多冷。
贺雨宁想要让开一些，却发觉本来两个人已经离得挺远，自己要是再往旁边让让，就可以直接麻溜地滚下去打地铺了。
贺雨宁暗自叹口气，转过身，胳膊肘在无意间碰到对方，那感觉就像是贴上了一块凉皮。
他愣了一下，不确定地又伸手过去摸，正好抓到一截手腕，果然也是冰冰凉凉，顺着往下摸，一直到了手心，才感到稍许暖意。
忽然，那只手微微抽动了，哧溜一下子缩了回去。紧接着，面前的薄被动了动，林安小乌龟似的探出半张脸来。
房间里还留着一盏小夜灯，昏暗的光线中，林安对上贺雨宁微微蹙起的眉头，犹犹豫豫地开口解释道：“我……我怕痒。”
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莫名心虚。
“你用冷水洗澡了？”贺雨宁问。
“没有啊。”林安下意识地否认，“怎么可能……”他说得斩钉截铁，声音却在往上飘。
“那你身上怎么这么凉？”贺雨宁又问。
“我……我这是天生体寒不可以吗？”
“天生体寒是吧。”贺雨宁审视着窝在被子中的少年，忽然冷冷地笑了一下，“那你好端端地发什么抖？”
“发抖？”林安的眼睛越眨越慢，“我在发抖吗？我、我怎么不觉啊……阿嚏！”
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之后，林安的嘴巴显然没有之前那么硬了，他一边吸着鼻子一边闷闷地喊了一声贺雨宁。
贺雨宁此时已经下了床，正埋头在抽屉里翻找什么。
听见林安的呼唤，他下意识地加快了动作，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起身返回了床边，拿过干净杯子倒了一些水。
这才有功夫搭理床上的林安。
“叫我做什么？”贺雨宁问。
林安此时已经歪歪扭扭着坐了起来，但仍旧从头到脚裹在薄被中，活像一尊在风吹雨打中变了形的佛陀。
“我好像感冒了。”少年小声道。
贺雨宁点头：“看出来了。”
“那我们打个商量，看在我们关系还算不错的份上，能不能别把我赶出去啊？”林安忽然道。
贺雨宁刚要反驳说，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要把你赶出去了。可是随即他又想到不管自己说些什么，对方一定会有歪理作答，索性保持沉默，只是轻轻晃着杯子里的热水。
感觉凉的差不多可以喝了，正要叫少年过来吃药。
一回头就正对上一双无比幽怨的双眸，饶是贺雨宁这般心性，都被瞧得微微一怔。
“我知道，我这个人身体又差，又怕麻烦，还挑食吃不了苦，还爱说谎……但是，但是，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呀。”少年说得既诚恳又委屈，配上那因为打喷嚏而变得泪眼汪汪的漆黑双眸，不得不说，十分有感染力。
虽然是有些莫名其妙的自白，却莫名其妙地令人心软。
贺雨宁不知多少次地又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其实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生来做什么都一板一眼、习惯了冷眼旁观的一个人，怎么偏偏对上这时不时无理取闹的少年，就突然变得不忍心起来。
贺雨宁于是放软了语调：“放心，不会赶你出去的，现在把药吃了，什么都不要想，然后好好睡一觉。”
林安看着贺雨宁递过去的药，明显面露难色，他想了想抬眼认认真真地瞧着贺雨宁道：“我吃药的话，你就保证不赶我走？”
贺雨宁不知道对方哪来的执念，一口一个不想被赶走。他想，难道自己从前对林安不够好么，才会让对方产生这种奇怪的念头。
不过当下，也只好顺着少年的话答应下来，否则照现在的架势，他只怕少年要纠缠到累了，自个儿昏过去才行，那样的话怕是真要好好病上一场了。
林安得了贺雨宁的口头承诺，这才拿了药和水往嘴里送服。
然后不出意外地卡在了喉咙口，好不容易又灌了两口水，一片药也化了三分之一。这家伙的苦得，将一张娃娃脸生生皱成了天津狗不理。
林安吃完药，一歪脑袋就倒了下去，仿佛已经耗尽了毕生的心力，小小少年气若游丝地询问：“有……糖吗？我想吃糖。”
贺雨宁房里没有糖，厨房里倒是有用来做菜的袋装糖，红的白的砂的绵的冰的，可以说应有尽有。
他问林安，想要哪一种。
林安虚弱地看了他一眼，惨白着脸道：“厨房呢，那么远，还是算了吧。等你拿来，我早就睡了。”
“那我走快点，跑着去，很快回来。”贺雨宁回答。
林安闻言嗤地一声笑了。
贺雨宁也不知道是话里的哪两个字戳中了对方的笑点，就听见林安说：“嗯，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保证不睡觉，等着你回来，所以你也要快点回来呀。”
对方说这些的时候，贺雨宁已经走到了门口，握着门把手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那些话听起来很轻，轻得仿佛随时都要飘起来蒸发在空气中。
贺雨宁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少年已经躺在床上把自己裹成了一只大号的蚕宝宝，敦实得很，完全没有可能违反地心引力的可能。
看见贺雨宁回头看自己，还做作地扬起一个乖巧的笑容。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贺雨宁暗道，那么实实在在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原地蒸发呢？
有一句俗话说得好，歪脖子树不倒。
像林安这样动不动就头疼脑热的体质，应该就跟不倒翁似的，一碰就倒，可是一倒下又总能晃晃悠悠地再弹起来，对着你上一秒还忧心忡忡的面孔露出又欠又招摇的笑容。
一向如此。
……以后，应该也会一直这样下去吧。
那时候的贺雨宁很自然地就想到了以后，那个以后默认了会有林安存在，不仅是存在，应该说就是以此为基础构成的未来。
他不想和林安分开，他也不确定这份感情是否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喜欢或者爱。但是他很肯定，他不会再接受除了林安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这样堂而皇之地闯入自己的生活，并且在其中占据这样大的份额。
……至于林安，既然少年已经说了，喜欢这张脸，那就继续喜欢下去吧。
回到屋里的时候，林安还是没忍住睡了过去。
贺雨宁没有出声叫醒对方，只是轻手轻脚地将盛着糖水的碗放在了床头柜上。
不过，他回到床上的时候似乎惊动到了少年。贺雨宁仿佛听见一声微弱的呢喃，似乎含含糊糊叫着哥。
……是听错了吗？
贺雨宁好像从来也都没听说过，林安有什么哥哥。
他不经意地蹙了一下眉头，凑近去看少年紧闭的双眼，虽然不知在梦些什么，但看样子肯定不是美梦。
眼看着林安面上的神情越来越局促不安，贺雨宁忍不住伸手推了一下对方的肩膀。
他的动作很轻，少年却像是突然触电一般地蓦地从睡梦中惊醒，同时不受控制地惊叫出声。
这一次，贺雨宁听得很清楚，对方口口声声叫的确实是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