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跟着蓝青山缓缓走着，一路上也没有言语。他就像一个犯错的学生，不知教导主任会把他带到哪里。
不会是开除吧......
玄明不安地瞧了瞧师父的背影，心里慌乱起来，感觉有千百只小虫在腹中爬动。
夕阳渐落，墨染天地。他们二人出了主殿，又经过藏经阁，楼阁底层一盏昏黄烛光亮起，他们没有停留，接着又穿过内门外门弟子的练习场地，见到三三两两个人影仍在暮色中演练剑招。
他们醉心其中，并没有在意匆匆走过的二人。
玄明瞧着方向，似乎是通往演武场。
他在去主殿的路上，便听着林云叽里咕噜讲了一通，勉强能串联起他昏迷不醒后发生了什么。
演武场至今还未修缮，仍是一片废墟。
师父带我去演武场干什么呢？
玄明琢磨不透。
此刻，明镜高悬，他们穿过一条小路，头顶枝叶交错，清辉洒下，地上斑斑点点。
小路尽头，豁然开朗。
师父停下脚步，玄明踱步到身旁，目光所及，断壁残垣，尽是漆黑焦土，了无生机。
那场战斗......玄明简直难以置信，那位玄明到底经历了怎么一场战斗啊......
他想起那位玄明与小天爷的话：他，会死吗？
如今，他好端端站在这里，而原本的天才却魂飞魄散——他仰起头：
小天爷，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天空静悄悄的。他说会联系我——可我该如何联系他呢？
如果他还是原来的玄明，不就能够轻轻松松拿到入场券了吗？说不定还可以同林云他们一起出宗修炼——游山玩水，岂不快哉？
哦，不对......他眼神暗淡下来，那位玄明或许不会游山玩水吧......
师父突然坐了下去，玄明吃了一惊。
“坐吧，玄明。”蓝青山伸了个懒腰，“宗主气派，也不是那么轻松的啊，挺累。”
诶？这，这算什么事儿......
蓝青山疑惑地看着玄明：“怎么，刚才在大殿里还要晕倒，现在精神十足，想站着？”
玄明赶紧摇头，盘腿坐下来——一下又扯到伤口，哎哟一声叫出来。
“哼，原来你也会叫唤啊。”蓝青山笑了笑。
玄明看过去，但见师父关注自己胸前伤口——红色又浸染了白布——眼神里满是关怀。
“真疼？”
大哥，穿胸一剑，还能有假？玄明虽心里这么想，但却摇了摇头——
就差拍胸脯展现自己男子汉雄风了。
“等会儿回去，将地灵芝用了吧，青儿知道该怎么弄。”
“是，师父。”
沉默突如其来的降临，将两人隔离开。广阔天地间，漫天星辰下，他们两人坐在一起，但却似相隔千万里。
最终，蓝青山打破了沉默，他看着面前焦土，话似轻松地问道：“玄明，你入门几年了？”
糟糕啊......玄明心里咯噔一下，这种开头总是以“你还是走吧”结尾。
“三年？”他试探地说。倒不是他不想给一个具体答案，可是这原主的脑子里也没记清年份。
“三年了啊......”蓝青山感叹道，“我记得当时将你收入宗门时，便已经是筑基巅峰的修为了吧——为师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在那个偏僻村落里会有如此天才。”
玄明不好意思低下头，救命啊，自己现在落到筑基门槛，真是拖后腿的“天才”！
“初入剑冢，便得到百年未认主的轩辕青睐，我宗门最年轻的金丹，还有与什么神兽麒麟订下契约......”蓝青山突然想到什么，“对了，你入宗这么多年，出过几次任务？”
我靠，你不是我师父吗？记性这么差劲？
“两三次吧。”玄明道，突然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不过初入宗门时跟着长老们完成过几次简单任务，后来专心修炼，便再没有接受过任务——所以，自己才没有过第二条要求......
哎呀！早知如此，就该像大师姐学习，多给自己的履历添砖加瓦！整天闷头研究，还不是算个......但他旋即转念，若不是自己拖后腿，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哈......
便又长长叹口气。
蓝青山还以为玄明懊恼自己对任务多有懈怠，便道：“就那么两三次，便能得到麒麟青睐，你这机缘也是不赖——哈哈哈，看来为师眼光独到！”
玄明陪笑两声：呵呵，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你这自吹自擂和我也算不相上下了。
“不过，这一年里，你倒是变了许多......”蓝青山突然转口。
“师父，我......”玄明咽了咽口水，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唉，你也无须自恼。”蓝青山摆摆手，“其实啊，看着你这一年里修为跌落，为师自然是痛心！好好一个天才，说不定日后能振兴宗门，什么问剑窟叶风，我那个倒霉师弟的大徒弟李长思，还不是手拿把捏？可惜啊可惜，却毁在了我的手里！”
玄明苦笑，这点师父倒是看错了。你期待那个玄明啊，日后非但不能振兴宗门，反倒生出不少事端——不仅如此，亲传几人，没一个好下场，就连师父您也......
谁知，蓝青山看向玄明，微笑起来：“不过，见你这一年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不管是同林云，还是其他长老弟子，反是多有交流，每日乐呵呵的，为师倒也欣慰。”他将手放到玄明肩头，“不，应该说，我反倒更加安心。”
玄明震惊地望着蓝青山。安，安心？难道师父也能窥见天机？！他差点脱口而出，询问师父是否预见了自己和同门的结局。
蓝青山却道：“你呀，当初可是不近人情。”
玄明张着嘴，愣在原地。
蓝青山想起当初回宗路上，因感受到灵气波动，才进入了那个荒村。屋宇破败，随处可见白骨，人的，兽的，凄凄惨惨。就在这么个地方，居然能有一个筑基修为的孩子！
“当时啊，给你吃的，你便吃，给你喝的，你便喝，同你讲话，你便听着，问你问题，你便回答，让你同我一起回宗，你便跟着我。”蓝青山笑了笑，“现在想来，我倒似一个贩童的坏人！”
玄明其实记不清这些事了，不知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原主本身想忘记。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与婉清第一次见面，便打了起来。”蓝青山说，“当时你被揍得那个惨烈啊......”
玄明尴尬地摇了摇头。
“记不得了？”蓝青山微微有些诧异，“看来只有老头子才记得这些......”
沉默良久，蓝青山又道：“玄明，你知道当时看着你和婉清，为师想些什么吗？”
呃......老父亲的微笑？
“我哪能猜到您想些什么......”
“我在想啊，这个宗门恐怕越来越冷清了......”
玄明皱了皱眉，“师父，你搞错了吧，本来就有大师姐，还多了个我，不应该更热闹吗？”
“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蓝青山似在回忆，眼角不知是快乐还是寂寞，“你大师姐本就性子高傲，与她冰灵根甚是搭配，谁知道，你比她更寡言少语，除了对练剑招，根本不搭一言一语。甚至，你与宗门其他弟子，与长老们，也是隔得远远的。你知道为师当时有种什么感觉吗？”他注视着玄明。
玄明摇摇头。
“为师觉得，你把自己当成了瘟疫，所以躲开所有人。”
瘟疫？！玄明苦苦思索，扒拉记忆，但彷佛有一段空白期，他抓不住，摸不着。
“后面为师又收了木言为徒，哈哈——三个徒弟，更寂寞了。”蓝青山苦笑。
玄明却有些同情起师父来。说的也是，这三个人......打个地主能凑出三副牌。
“直到青儿和林云到来，你们这群亲传里才稍微有了点生气。”
蓝青山接着说：“其实，为师最担心的，便是你和木言，你二人，一个把什么都憋在心里，一个心里却什么都装不下，最易走火入魔，误入歧途。”
玄明心里五味杂陈，这番话......他似乎抢去了别人的应得的关爱......
但那个人连尸骨都没有，不知魂归何处，他又怎么告与他知呢？
蓝青山突然笑起来，“但谁知道呢！天道变换，你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性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玄明不觉一惊，听师父这么说，倒像是看破一切似的......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玄明，“玄明，不管是什么导致你如此变化，在为师看来，这样很好——什么修为！什么大道！你们几个若都能如此逍遥快乐，为师便觉甚好！”
“筑基又怎样？灵根减退又怎样？！不论如何，你都是云岚宗弟子，是我蓝青山的亲传！世人谁敢瞧你不起，为师便给他两大耳刮子！”
玄明埋下头。他能紧咬着嘴唇，控制自己不哭出来，但却没办法止住泪水不断滴洒在焦土之上。
怎么会这样啊......玄明无比痛苦，该死，该死！这番话明明就不该我听的！这些话我明明就不配听的......
蓝青山将手放在玄明颤抖的背上，目光远远望去，落在那直插在焦土之上的轩辕剑。那柄剑，孤零零地挺立，就如以前的玄明。
“没事了，孩子。”蓝青山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蓬头垢面，饥肠辘辘的野孩子，那时，他小心翼翼地将一块薄饼递过去，似乎说了同样的话。
那是多久之前了？此时此刻，他在玄明身上看到了当时的脆弱。
蓝青山道：“放心吧，堂堂云岚宗，难道还担不起一人逍遥自在吗？”
若是几日前的玄明，听见这话，立马笑嘻嘻感谢蓝青山，马屁拍得震天响！
但现在......
他知道了青儿的遭遇，他签下了小天爷的合同，他看见了师姐弟的求情，他听见了许多本不该听的话，感受到许多本不该他感受的温情......
此刻，他面对玄明战死的一方焦土！
此时，活下来的却是自己！
确实，他并没有挽救天地，拯救世人的决心，当初他答应小天爷不过想的，若事到如此，尽力一搏便可。
可是......可是......
杀一人而救千万人——你做得到么......
小天爷，杀一人，杀千万人，我这个废物......或许都做不到......
但若是救一人，救这一群人——
师父、林云、青儿、师姐、木言......
我这个废物，愿意一试！
他站起身，恭恭敬敬走到蓝青山面前，扑通跪下！
“师父，请准我下山！”
玄明对自己掂量清楚，修为跌落，灵根缩减，半年内提升至金丹修为，痴心妄想！倒不如跟随同门下山历练，说不定能完成一个乙等任务，遇着些机缘。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来。
蓝青山霍地站起身：“玄明，方才为师的话，难道你——”
“徒儿听清了——请师父准我下山！”
“玄明......”蓝青山颓然坐下，“下山...下山......你如今修为，下山又能如何呢？”
玄明听见师父有松口之势，抬起头来：“师父，这您就不用担心啦！半年之期，诸多变数......再者说，这一年以来，我已经逛腻了云岚宗，可找不到什么变数了！”
蓝青山见玄明神色严肃，倒不似说笑。
先前张三探明玄明修为，不过刚及筑基......
他已从青儿那里得知，玄明不惜灵魂之力，杀掉丧门星，破开秘境——落得如此境地，浑身伤痕累累......
如今的玄明，别说参加大比，就是想重塑修为，也是万难。
但是啊......蓝青山，现魔教蠢蠢欲动，妖族窥视一旁，你护得了他一时，能护得了他一世么......
蓝青山目光闪动，抬手扶起玄明。
“玄明，你若执意要下山历练，为师只有一个要求。”
玄明拱手：“师父请讲！”
蓝青山右手虚指，对着月色银辉照耀处，便道：“你若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