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大将军中，石勒威望最高，但却与那人素来十分不对付。
据说，那人曾与石勒的亲妹定过亲事，却不知为何本该出嫁的少女在婚前忽然暴毙……
旁人或许不知，司马颙心中却一清二楚。
石勒那人，他是见过的。
他久居边关，又素有野心，并不时常待在府中——将军府，不过是他偶尔需要纾解时的暂时休息地罢了。
更多的时候，他混迹在市井街头，或在胡人的地盘上悄悄地窥视着。
石勒，便是他在茶肆中无意间撞见的。
那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腰围如水桶般，头顶上扎着无数卷曲的小辫子，左耳一只甚大的赤金圆环，手中握着的是弯月刃。
那人看似肥胖，但司马颙却见得衣裳下高高鼓起的肌肉线条起伏，似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石勒生得一双好眼。
但那双眼并非是常规意义上的漂亮，双眼皮，眼珠略浑浊——司马颙经见多识广，自然不会不知那双眼究竟为何浑浊。
但，眼珠虽浑浊，在浑浊之外，却无时都在外放着精芒，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那时司马颙不过坐在茶肆一角，面前挂着竹帘，他掌中持着一杯苦茶，便在竹帘下静悄悄地打量着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石勒与他隔席而坐。
她一坐下来，身上便散出一股胡人才有的味道来。
那是常年食肉，又经常大汗淋漓地运动，加之喝多了牛羊乳之后产生的膻味，便纵是隔了一张桌子和袅袅的茶香，司马颙仍能闻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的气息。
并不好闻。
但他并不是为了对方身上的味道才起了疑心——有传言说，石勒爱使弯月刃，素不离手，苏日生得五大三粗，目光却似蘸了血，寻常人并不敢与他对视。
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这个杀神收割了性命……
司马颙却不怕他。
但到底他在胡人的地盘上，也不好轻举妄动，只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吃过两斤牛肉，又喝掉三碗烈酒之后大摇大摆地离去。
茶肆的老板是中原人，见得对方吃霸王餐也不敢阻拦，只唉声叹气地将石勒用过的器物重新收拾了——
嘴里，却小声地教训着不知眼色的小二。
“若那杀神再来，他要什么你只管上便是了。再如今日这般怠慢，你我都得身首异处。”
连说话时，也是刻意地压低了声音，生怕被人听到。
但司马颙素来耳尖，又不过只隔着一张桌子，老板的抱怨一字不落地都进了他的耳朵。
眼前，是石勒吃过霸王餐之后大摇大摆离去的声音，耳边，是老板生怕被人发现的小小抱怨和教训，本该是十分嘈杂的声音听在他的耳中，竹帘下的那张脸嘴角却微微地向上勾了起来。
看着石勒大摇大摆离去的声音，竹帘下，嘴角微微地向上勾起来。
这个人，似天不怕地不怕，不将一切放在眼中，纵是吃个霸王餐，也是十分理直气壮的。
那双眼时不时闪过的冷芒极为叫人心惊……
这个人，嚣张至斯，又岂会服从命运的安排，眼睁睁地看着石氏一族与那人结成姻亲？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石勒这人，与胡人皇帝大子走得十分近……
呵。
这样才好。
石勒与那人分庭抗礼，二人互相牵制着，自在草原上内斗便足够，纵与他结盟的那人想要反悔，怕是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对付他才是。
二人相斗，必有一伤。
那个人虽然武勇，也得胡人皇帝看重，但到底在大晋做了多年质子，手中既无人也无财，根本不足为惧。更何况，他前些日子收到了消息，说是那人悄悄地潜进了洛阳，又拐了皇帝的填房……
这么大的一个把柄就在面前，若他不好生地把握住，岂不是傻子？
马蹄在南皮城外的一处十分空旷的草地上停了下来。
前头，是一跳波光粼粼的大河，被夏日的夕阳照着，便折射出红彤彤的光芒来，叫他只是看着，便忍不住想要跳进水里好生地洗上一个澡。
司马颙眯着眼将近在眼前的南皮城打量着。
南皮，不过是一座小城，百姓不过只得一二百户，加之十分贫瘠，这才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南皮城上有人影晃动着。
因背着光，司马颙看不清城门上究竟是什么人，但他却十分清楚这座小城里里外外早已全数换成了他的人，是以他十分放心。
那个人出发比他更早，想已到了南皮多日，现下正困在被围得铁桶一般的小城中，纵想出去，也出不去吧……
更何况他还带一个拖油瓶。
羊氏皇后啊。
司马颙眯着眼睛笑了笑。
那姑子，他是见过的。在献容入宫前一日，他便已见过她了。那时她不过是一个未及笄的少女，或是到了新的环境尚且不适应，眉目间写满的都是不安。
司马颙这人素来好色，但奇怪的是，在见到献容时他却半点不该有的想法也没有。
仿佛那不过是一个与他丝毫不相干的路人般，纵惊鸿一面，也不过十分寻常。
那小姑子，虽生得美丽，行走时虽也楚楚可怜，但却并不叫他觉得心动——在那冷淡的少女眉目间，他隐约可见其中充满了算计和心思。
他素不喜小姑子有太多心机，他喜欢的，从始至终都唯独一种罢了……
天真懵懂，不知世事，仿佛只要几句甜言蜜语或是多几分关怀备至的照顾，少女们便不由纷纷被哄骗着欢欢喜喜地入了他的后宅。
但事实上，这种没有脑子的美人固然初时十分讨喜，但入了后宅之后，在见得那些繁华和与旁的妇人同住时，面目的丑陋却逐渐地显现出来。
这也是司马颙不停收集少女的原因。
他每每带回去一个，初时都是十分疼爱的，但那种日子过不了多久，原本美貌的少女们却因妒忌和觉得不公而开始变得面目可憎。
他不喜如此。
他喜欢的，该是从一开始便天真懵懂，直至死去时，也仍是十分单纯无辜的。
想到这处，司马颙的目光不由朝着老妇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那少女正被老妇搀扶着从马上下来，原本粉润的双颊因为颠簸而十分惨白，头发也较之前凌乱了一些。
她一下马，便抚着心口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