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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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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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光亮显得有些苍白。凌厉慢慢地从楼梯一步步踏下去,心里不知为何沉重起来了。

他坐下来喝了一杯,再自己满上了。说吧。他这两个字吐得好似无意。

邱姑娘还好吧?邵宣也反而扯开话题去。

还好。凌厉笑笑。她好像比我们喝得都多。第一次喝酒就这样,难免要醉了。

你对每个女子,都像对邱姑娘一样么?

凌厉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我只不过觉得你对别人,应该并没有这么细心——当然,道听途说,总是作不得数,不过我却宁愿相信邱姑娘的话,你只是一个单纯的人。

……她说我单纯?

邵宣也不答,接着道,我相信她也多少猜到我并不是纯粹跟她来救人的,所以这一路上都在寻各种机会告诉我你并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希望我会放过你。

就是说你本不打算放过我了?凌厉忍不住道。那么你无须在意她的话,她不过是个小姑娘,根本不知道些什么。

她知道得很清楚。邵宣也道。邱姑娘有的时候确也像孩子,但有的时候却很叫人惊奇,单是她一个人会想到找我来救你,已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能想出来的。她不是武林世家的儿女,但恐怕十个武林世家的儿女也及不上她一个。这样一个女孩子说出来的话,我实在找不到理由不信;所以此刻虽然遇见了你,却也找不到理由动手取你性命!

凌厉却呵呵笑了起来。你终于是说出来了。很好啊,对一个伊鸷堂众都下不了手去的邵大侠,原来却是来取我性命的,看起来“父仇不共戴天”这六个字的确比“明月山庄邵大侠”这个称号重得多了!

邵宣也五指突然捏紧了酒杯。既然你把话挑开了,那么我们就说个明白。他像是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抓起酒杯来喝了一口,接着道,你已经承认先父遇害,的确是你们黑竹会所为?

不错。

是苏扶风所为?

也不错。

那么好,她现在人在哪里?

你该知道我已经脱离了黑竹。凌厉道。她在哪里,我是半点也不会知道的。

邵宣也冷笑。你就算人不在黑竹了,要了解她的所在也并不困难。

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凌厉回答得很快。你如真想知道,有很多办法可以追查,甚至可以找伊鸷堂做交易——但就是不要来找我。黑竹会任何一个人的下落,我都不会跟你说半个字。

邵宣也禁不住呵呵笑起来。好,凌厉,我早知你不肯说。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凌厉不禁疑惑起来。

邵宣也却转开目光去。你与苏扶风同样是黑竹会的人,我既然恨极了你们黑竹会,本来想着寻到了你,无论你告不告诉我苏扶风的下落,都要先除你而后快。但是想不到阴差阳错,答应了邱姑娘救你,当那情形要袖手,我还真做不出来。

凌厉嗤笑。现如今我人出来了,你怎么又不动手?

就你现在的情形——我动手杀你,也是胜之不武。

若你真如此君子,我倒要问问,照你的规矩,对付一个女人又算不算胜之不武?真有本事,你自去查此案幕后金主,何必来打听苏扶风下落!

他本以为邵宣也听闻这般挖苦必会大怒,却不料他竟是沉默了,隔了一会儿方道,你说得不错,我本该是找上幕后主谋报仇,只不过我也想问个明白,为了钱就可以去杀害一个素不相识之人,你们这种人,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似邵大侠这般家世显赫,又怎会懂得杀手每日面临的是怎样的选择。凌厉道。道不同,多说也是无益,看在你今日救我,我也不想跟你动手,但你若非要逼问一些我不想说的事情,也别怪我不讲情面!

好,我不问你苏扶风的下落,也可以不找你们麻烦,但你现在已非黑竹会中人,那案幕后金主,你可愿透露下?

你……听不懂我话是么?凌厉怫然站起。

邵宣也竟不怒反笑。好,她果然未曾看错了你。见凌厉略显不解,又道,若你真的肯说出他们的下落来,也便不是邱姑娘所相信的那个凌厉了。

凌厉才知他竟不过试探自己,恼怒道,这种事情是道上规矩,黑竹会就连新进来一两天的都没谁不知道的。

凌公子息怒,是我冒昧了。邵宣也拱了拱手。凌公子若不遵道上规矩,不要说做到金牌杀手,就连混下去都难得很。但是……既然你已经脱离了黑竹会,若以后我自己找到那案的线索时,你不会与我作对罢?

凌厉情绪稍平,道,其实金主是谁,我们做事的人本就不知。若有一天你真能寻到真凶,那便算你的本事,到时只要你肯出钱,便算叫我大哥派人替你报仇都行,谁又来与你作对?

如此便好,倒真不希望与你交恶的。邵宣也笑了笑。不是怕你,是为了……邱姑娘。

凌厉心中有些不忿。口口声声邱姑娘邱姑娘——你跟她才认识几天而已,又能有什么样了不得的交情了?

说起来也有些匪夷所思的。邵宣也苦笑。你知道么,起初我听邱姑娘讲到要救的人原来竟是你时,曾有一种错觉误以为她就是苏扶风,杀了我父亲还不够,更来引我上钩。我只决定先将计就计帮她救你出来再作打算,没料到跟她在一起三天,我非但知道自己的猜测错了,而且竟至于连对付你的决心都动摇起来。

他说着,又喝了杯酒。

凌厉没接话。对于邱广寒的态度从起初的疑心到后来的全然转变——自己也正是这样,因此对于邵宣也的话,他顿时有了种不自觉的认同感,不觉端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天光大亮了,外面人声鼎沸起来。

两人看着堂中人影穿梭不已,又对饮了一杯,某种微妙的、敌意的关系似乎真的弱下去了,但是某种根深蒂固的隔阂似乎仍然存在,无论如何也消不去。

凌公子,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邵宣也突然道。

还有一件事?凌厉不解。

你与邱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

凌厉心下竟紧张了一下,下意识地答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究竟是否喜欢她?邵宣也接着道。倘若你对她,也是像以前对别个女子一样,那么我警告你不要碰她;你如不要她,我就要了。

你这是……凌厉突然着慌起来,只是这语气随即被他自己硬生生压回。

我这是怎么?邵宣也道。苏扶风你不是也随手抛弃了么,我焉知你不会对邱姑娘也如此?

我不知道。凌厉心烦意乱地站起来。你要我说什么?我本来就是那种——没有定性的人!

他说着,郁郁不乐地,竟自顾自转身上楼去了。

邵宣也没料他说走就走,站起喊了声,凌公子!

凌厉没理会他,看样子是真走了。邵宣也只得无奈地也离了席,跟了上去。

我只不过开个玩笑。他接着道。邱姑娘心里有多关心你,瞎子也看得出来,你何必这样。

凌厉并没说话,也没看他一眼,好像没有听见一般。邵宣也更加无奈,拐过弯,看着凌厉推开房门进去了,心道话没说完他居然就走,说他是个单纯的人,倒还真的说对了。

可是又能继续说什么。他又想。我都已经连自己要不要找他们报仇都如此犹豫,还能够说什么?

他也紧赶几步跟上。门半开着,显然凌厉知道他在后面,并不想砰地一声关上了表现太过明显的敌意出来。邱广寒正在桌边坐着,看见凌厉一喜,看见邵宣也进来她这笑又一绽,道,邵大哥也上来啦,你们的事情说完了么?

也没什么事。邵宣也道。

嗯——邱广寒放下心来,便问——我刚刚在想,伊鸷堂的人,会再找过来么?

天知道。邵宣也说着坐下了,又留凌厉一个人在一旁站立。

应该不会吧。凌厉开口道。伊鸷妙如要反悔,当时就不会放我们走了。

话是没错。邵宣也道。但这与传说中的伊鸷妙不大一样——赶尽杀绝向来都是伊鸷堂的行事风格,恐怕她不能轻易地放过我们。

又是传说中。凌厉冷笑。你不是自己说,传闻不可尽信么?

但我见到了她本人,觉得她却与传说中一样。邵宣也道。你突然这么相信她,难道说你落在她手上这许久,竟发现她什么优点出来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凌厉道。我当然不是相信她——我只是就她方才放过我们之事而论事罢了。

非是我多疑。邵宣也道。我总觉得她这么放过我们——有点不太对。

你是说她会派人跟踪我们?凌厉道。但方才一路甚是空旷,应该没有什么人跟踪才对。

……也许是我多心了。邵宣也只得道。

邱广寒笑道,邵大哥名门正派出来的大侠,总是对这些邪门之人颇多猜疑,不奇怪。

你这是说我小人之心?邵宣也也笑。

不是呀,我没有。邱广寒连忙摇手,笑着申辩。

凌厉见两人互相逗趣,不觉一个人走到一边。

我刚才不是叫你睡会儿么。他冷冷地道。酒这么快就醒了?

邱广寒话与笑意同时被他这呛人的口气打断,与邵宣也面面相觑了一下,道,我方才小睡了一会儿,觉得酒意很快就消了,所以就起来了。

那倒是很厉害。凌厉的口气还是冷冷的。喝了那么多,这么快就没事了?

邱广寒有些不自在,停顿了一下,展颜道,你猜我方才的感觉,喝酒像在喝什么?

喝什么?凌厉皱着眉头回过头来看她。

喝毒药。邱广寒笑嘻嘻地道。

喝毒药?邵宣也吃惊。什么意思?有那么难喝么?

不是——我还没告诉过你吧——我从小百毒不侵,喝了毒药下去,就觉得浑身上下都有水在冲它,过一会儿就洗干净了。喝酒呢,也差不离。喝下去有点难受,可是一冲,就没了。

有这种事?邵宣也愈发惊奇了。这可是闻所未闻。看来邱姑娘天生体质是与常人有异呢!

这也未必是好事啊。邱广寒道。有人说我是妖怪呢。

邵宣也哈哈大笑起来道,虽然罕见得很,可也并非不可能,怎么能说是妖怪!我看你再多练习练习,我们谁也喝不过你了!

凌厉本来是心里不爽快得很,要打断两人说话,谁知两人竟又愈说愈高兴起来。他不觉更是无聊,又无多余凳子可坐,只好走到窗边站着,又不冷不热地道,把酒比作毒药,这恐怕旁人是不会答应的了。

我只是说我身上的反应,并非说它的味道,更不是说好恶。我不是说么,我觉得这酒不错,我很喜欢呀!

凌厉转回头来,眼梢不动声色地扬了扬,想偷偷瞧一眼她的表情,却忘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看着他的,这鬼祟的一瞥自然叫她看去了。他虽慌忙将目光收走,却正放大了这鬼祟,这令他一时间,厌恶起自己来。

纵使失去了她又如何?他不合时宜且负气地想。我什么时候又会为个女人心中牵挂了?然而“失去”这两个字却令他陡然看清楚自己眼下所处的心理了。他非但厌恶自己,且恐惧起自己、憎恨起自己来了。

真是叫人头痛的女人!他又将脸转向窗子。莫名其妙,我就算是喜欢上她了,但谁知道这是不是与我喜欢的别个女子一样——就像我见到她们时的那种“喜欢”一样,就像邵宣也所说的一样,根本长久不了?

女人。他想。女人对他已经不稀奇了,不新鲜了。可是他总觉得还有一种感觉对他来讲是陌生的,应该有种更深的“喜欢”。“我还远没有重要到你为了我而放弃一切别的偷欢机会吧?”他记得苏扶风还说过这样一句。他能揣摩这种感觉。假如这也是一条标准的话,我是否能用其来衡量自己是否真正喜欢上一个女子了呢——比如,邱姑娘?

但他随即又在心里重重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什么意思?他想。我跟邱姑娘,又没有……

他的脸禁不住发烫了,仿佛他在想的是一件极其不对的事情。仅只这一点她就与任何人都不同。他想。有的人当面也不说什么,但我能从她们的神情与动作中看出她们心里怎么想。邱姑娘——若非她藏得太好我看不出,多半是她完全没有对我有意思的想法。

他偷偷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心里总怀疑自己这些秘密的念头会不会叫邱广寒和邵宣也读了去。他想我真是太习惯这么想了。邱姑娘说得果然不错,装了这么久,装不下去了,心里面尽是这些念头。

他心里又叹了口气。我跟她什么也不是。倘若是什么,为了她不想任何别人,倒也是一说;既然什么也不是,那我那样岂不是逼自己去当和尚?可见这条标准在眼下也行不通。除非我跟她说好什么?——就口头的也行。否则假如——假如她真被邵宣也先抢去了……

他低下头,一边赧颜自己这不光彩的想法,一边却又握紧了拳头发现自己在嫉妒和发怒。他闭上眼睛竭力想冷静下来,清醒下来,把一切都沉淀下来看看自己对这个女人是否与对别个真的不同,但脑子里却浑浊了。本来好像已确知是不同的,全是邵宣也那一番话说得他又对自己生出了猜疑——

说不定我就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没有定性的人;说不定我以后又会不喜欢她,伤害她的——

他的心陡地一动,却随即又骂自己。

算了,何必自作多情。他想。她心里根本不喜欢我,我却在想我会对她如何如何。在她心里我又算什么呢?

他思绪微停,半转过身,邱广寒正与邵宣也说些什么,听来仍是谈得极洽。不过他心里的不忿之意倒也淡了,慢慢地走过去到桌边,正要插言说什么,突然眼前却是一黑。

他心里一愣,竟未反应过来是出了什么事,但胸口却传来一阵剧痛,与刚刚离开苗府时的感觉如出一辙。他一下咬住了嘴唇,伸手扶桌,却什么也未及说,突然失去了知觉,摔倒下去。

邵宣也与邱广寒连忙同时伸手将他扶住了,只见他呼吸急促,脸上竟一瞬间就笼了一层死灰,连颈上的皮肤都变了颜色。邱广寒脸色也变得苍白,凌大哥!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了?听见我说话么?你听见么!?

邵宣也伸指搭他脉搏,只觉跳动已极是不规则且无力。

中了剧毒。他抬头说道。

怎么会这样!邱广寒急道。两人把凌厉扶到凳子上,但凌厉已经没了半分知觉,晃悠欲坠。邱广寒用力扶住他。有伤口么?她急促地道。我可以替他将毒吸出来……

没有的。邵宣也道。照脉象看这毒应已中了不短的时辰了,且是从口中吞入体内,看起来是他在伊鸷堂的时候被迫服下的。

他怎么都不说呢!邱广寒几乎哭道。现在怎么办?邵大哥,你……你要想想办法……

你别慌。邵宣也安慰她。但他此刻也只觉一筹莫展了。他已知此毒极为凶险,但这又怎能告诉邱广寒。

我试试运功给他逼毒。他当下道。你先不要急,把门关好了。我把他毒势稳下来,再回伊鸷堂去跟他们要解药。

那我去,我现在就去!邱广寒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手一放开凌厉,他立刻又要摔倒。邵宣也连忙扶住他,一边喊道,别去,邱姑娘,你冷静一点!

邱广寒站住了。她知道自己的确不冷静——她是没有可能从伊鸷堂把解药拿回来的。可是就叫我在这里眼睁睁地看?她喃喃地说。我还以为救了他了,谁知道……谁知道……

邵宣也只见她泪水夺眶而出,不由也有几分心酸,道,我这里还要你帮忙,邱姑娘。运功逼毒的时候不能受到任何打扰,所以你一定要留在这里,替我注意周围情势。我们把他扶到床上,然后你就坐在这里,知道么?

邱广寒点点头,总算答应了。

邵宣也心里并没有十成的把握,甚至连五成都没有。可是这些话,他还是不能对邱广寒说。

可惜我什么也不会。邱广寒看着邵宣也运功,心里想。她凝神注视两人,半晌,只见邵宣也暂时收掌,她犹豫地站起身来,却不敢出声,直到邵宣也抬头来看她,她才向前道,怎么样?

邵宣也下了床来,道,只是将毒聚在一处,但无法逼出体外。看起来,还是要去趟伊鸷堂。我早知伊鸷妙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她恐怕早就料到……

正说到这里只听床里声响,两人都回头去看,只见凌厉睁开了双眼,一脸冷汗,居然强从床上撑了起来。

你觉得怎样?邱广寒不知该喜该忧,抢上去看他。邵宣也却道,你中了剧毒,可知是什么毒么?

凌厉咬紧了牙摇摇头,极度虚弱地道,看起来——那解药是假的。

邵宣也与邱广寒虽未听他说过服毒的事情,但听这一句话却也大概知晓了情况。邱广寒紧紧捏住了他的手道,凌大哥,你究竟觉得怎么样了?会……会好么?

凌厉惨然地笑了笑,想说会好,但他又不是邱广寒,中毒怎可能自己会好?

别着急。邵宣也尽量平静地道。我这就去伊鸷堂。

别去……凌厉一说话,猛然咳嗽起来,惊得邱广寒几乎不知所措。半晌,凌厉抬头喘了口气道,你别去那里,她……她也不会放过你的!

她就是想要你的剑罢了!邱广寒跺脚道。拿剑去换解药,等你先好了,我们再设法把剑夺回来!

凌厉摇头。你怎么知道……怎么知道这回她就会给你真……真的解药!

那你说怎么办!邱广寒几乎喊叫起来。

邱姑娘说得是,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

你站住!不准……不准碰我的剑!

邵宣也本来俯身要去拾他的剑,此刻却不得不站住了。

我有话……有话要单独对邱姑娘说,邵大侠,请你……请你……

他喘了口气,换了个更低的语调道,广寒……我有几句很重要的话……把……把剑拿给我……!

邱广寒本来要说什么,但听见他这不容置疑的口气,只好过去将剑拾给他。

凌厉扫了邵宣也一眼,后者犹豫了下,还是很自觉地拉开房门,出去了。

凌厉伸手抓住床沿。

凌大哥,你……你……邱广寒说不出话来。

别担心,别……别担心。凌厉抬起手来,握住她的手。你……过来一点。

邱广寒过去一点。

我把……把剑的事情告诉你。凌厉轻声地道。

邱广寒一下直起身来。不要!她脱口道。我不要听!

凌厉似乎没了支撑的力气,脸色又有点灰白起来。担心什么。只是……几句话而已。他仰回到床上。

别说,你别告诉我,不要告诉我!邱广寒喊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明白么?她伸手去夺凌厉的剑,哪知剑此时却被他牢牢地按住了。邱广寒几乎哭了道,我求求你,你让我去换解药……!

凌厉只觉自己的手无力地一松,剑被拿走了。但他随即一悚,痛苦地蜷缩着翻起来伸手来夺。

这一夺终于没有夺到,邱广寒退后了几步。凌厉心中忧急,一口鲜血呛了出来,扑在床沿上一动也不能动。

你不会去的吧,你说过,没有意义的事,你不会去做的吧?凌厉喘息着问她。

邱广寒看着地上的血,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自禁地走近去,矮下身来看他。

我想到救你的办法了。她平静地道。

凌厉吃惊地抬头。邱广寒扶住他的肩膀,扶他躺回床里去。

我又糊涂了。她一笑。我是百毒不侵的人,自然是因为我的血里有某种东西可以克制百毒。那还担心什么?

凌厉看见她陡地拔出剑来。他预感到她的想法,却来不及阻止。邱广寒已经往自己手腕上割了下去。这是何等锋利的剑,手腕上的鲜血立刻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她将手腕伸到凌厉跟前。你喝一点试试。她说着,鲜血滴了他满胸,一双目光却几乎是天真的,望着他。

凌厉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不忍心叫她的血淌着,但更不可能凑上去喝。这令他疯狂的感觉溢满了他的胸腔,几乎要从眼角溢出来。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竭尽全力地喊道,邵宣也!

他想喊他进来阻止这一切,话没有喊完,邱广寒一着急,手腕用力地按住了他的嘴唇,温热的血液立刻淌了进来。那一边邵宣也推开门,一下子看见了这令他不敢相信的一幕,慌忙过来拉时,却见到邱广寒转过脸来,轻轻地朝自己摇了摇头。

他只觉得自己竟违抗不动她的意志,站住了道,邱姑娘,这……不会有用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邱广寒冷冷地说。

凌厉伸出手来抓开她的手腕,但是血已经咽下了数口。他几乎是绝望地向邵宣也看了一眼,后者终于清醒过来,一把将邱广寒从凌厉身边拉了开去。那鲜血淋漓令他哆嗦了一下,慌忙撕下衣袖裹她的伤口。

邱广寒挣扎了一下。凌厉在咳嗽,因为太多的血突然涌进口腔而咳嗽不止。他抬起无力而颤抖的手来,想去抹脸上、颈上的血迹,但手又无力地摔下了。他再咳嗽。此刻残留在他皮肤上的血,他能感觉到,已经凉了,冰凉。

邱广寒的挣扎只有一下,然后只觉一阵晕眩袭来,仿佛要往后摔倒。邵宣也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而焦急地喊。他几乎不知道要怎样对付面前这两个只有一半知觉的人。他紧紧扎住她的伤口,一手抱她,确定她无碍,另一边又不得不立刻探去问凌厉,怎么样了?

凌厉说不出话来,他在竭力地支起,但这只是让血迹被他的手沾得到处都是,他觉得可怕极了,胸口一阵剧烈的气紧令他翻了个身侧卧在床上,伸手抓紧了旁边的床单。

他的一双眼睛已经看见了半晕半醒的邱广寒,但他无能为力。喝下去的血顺着他的咽喉已经流到了胸口,然后突然,右肋某处像是被突然点燃一般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他猝不及防地大喊出了一声,右手更抓紧了床帏,咬紧了牙关。

凌厉,你……邵宣也忧心地道。又发作了么?他竭力伸长手臂把一张凳子拖过来,放邱广寒坐在上面,靠住床柱,空下手来连忙再去摸凌厉的脉。

凌厉勉强地睁开眼睛,嘴唇和脸上的血令他显得可怖。

邱姑娘她……

她没事。邵宣也急促地道。只是一下子失血,有点发虚。

凌厉又垂下头去。邵宣也感到他的脉从骤快又跌回平静里,也稍稍松了口气,却又摇头愁道,剧毒还未解,你现在觉得如何?

凌厉伏在床上一动不动。这是种很怪的感觉,右肋下的剧痛还在渗透他的身体,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种交锋,就像是,邱广寒所说的,一种竭力的净化。难道她的血真的是解百毒的灵药?他乏力地想。但是,又何须这么多啊……!这体会她的血液的感觉令他在迷迷糊糊的剧痛中有种奇异的错觉,仿佛是进入了别人的梦境。

邵宣也也不动,两个半昏迷的人令他孤身离开也成为了不可能。他没去惊动任何一个,他也惊动不了。此刻沉静了,沉默的邵宣也,无知觉的邱广寒,以及不动声色地挣扎着的凌厉。他看着这一屋的狼藉——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差不多已经正午了。

凌厉从挣扎中猛醒,就像一个半梦半醒的人突然惊醒,发现方才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隔世的梦境。邵宣也为他这突然的跃起而感到困惑了。你——?

凌厉却什么也来不及说。他跳下床来伸手去搂倚在旁边的邱广寒。邱广寒带着点晕迷,脸上早失却了血色。他握她的手腕,心痛万分地半推半抱地把她放到床上。邵宣也却更加疑惑了。

你——好了么?他用一种不太相信,或者说,在做梦一般的语调说。

我很好。凌厉的声音冰冷冰冷的。你方才为什么不拉住她!

我……

他停顿了半晌,终于道,我是拉不住她的。

凌厉没有力气与他争论。他想不管怎么说,这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我,我还说什么别人?

邵宣也见他确实是没事的样子,起身倒了杯水给他,道,先喝点水。我去找店家再要点水来把这里清理一下。

凌厉木然地喝了一口,伸袖子把脸上和颈上的血擦去。他伸手去抚邱广寒冰凉而苍白的额头。他当然知道她这样只是暂时的,但他还是受不了了。他受不了她无法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样子,哪怕只是一会儿。

邵宣也看着他,摇了摇头,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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