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她嗤笑一声，似乎是想起了颜昶之这些年来的嘴脸。
她深吸一口气，山间的风带着一股子树林独有的味道，说不上好闻，说不上难闻。
李如意没有开口，只是看着颜若凌，似乎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颜若凌开口了，也不愿意停下。
“我在家中，爹爹不管在外购置了何物，总是要可着我与兄长先挑，随后才能让后母的孩子挑拣。”
“后母待我和气，从不敢多说半句重话，家中弟弟妹妹心中虽然有些不满，可自出生便被如此对待，似乎也早已习惯，从不会将小话说在我面前来。”
“家中祖父祖母健在，我若是与旁人起了冲突，第一时间便会给我撑腰。”
“外祖待我更是宽厚，我在舅舅家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表兄表姐也待我礼貌和气，舅舅舅母更是对我事事惦念，唯恐疏漏半分。”
这些好像是旁人艳羡无比的生活，可颜若凌说起时，却总带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孤独。
柴火烧的猎猎作响，山风吹过，飘起了一阵细碎的火光，像是散落在两人之间的星星，转瞬即逝。
说完这些，颜若凌又去看李如意的表情，李如意似有所感，对着她笑笑。
原本就是明艳的长相，这一笑更是璀璨，颜若凌有些羡慕嫉妒。
“你长得真好看！”
她明明有很多形容美好的话，却在这一瞬间都没能想起。
李如意对这样的夸奖并不在乎。
“容貌不过外物，或许是优势，却不是生活如意的必要品质。”
颜若凌听的一愣。
“可我若是长的更好看些，表哥或许会更喜欢我……”
她心中清楚，宋明诚对她的喜欢都是虚假的！
早先她或许还不知道宋明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可这么多年过来，她如此敏锐，又怎会不知。
“你有如此家资，又何须在乎你表哥待你如何？若是你心悦他，只管享受你心悦他的感受罢了，管他如何做想？”
这话有些拗口，寻常人还要听上几遍才能理解，可颜若凌却是瞬间懂了。
她惊讶的瞪大眼睛。
“两情相悦方成正果，若是表哥不喜欢，你不觉得我的强求过于霸道吗？”
李如意在颜若凌面前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嘲讽的表情。
“两情相悦固然美好，可这世间美好又岂能被一人独占，换个角度想一想，你表哥心中有没有你，又何曾重要？”
“真如你所说，你舅父舅母看重你，有心想要撮合你与你表哥，那便是他们有求于你，你坦然面对便是！”
颜若凌听了这话，忽然间不知道该反驳些什么了！
平日里所有的人都告诉她，女子当温柔娴静，当讨人喜欢。
却还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没错，别人就是看重你有利可图，正因如此，你才更应该放肆！
“可是，表哥不喜欢的话……我真的与他成婚，日子也未必好过……”
她想了半天，才想出这样一个理由来。
李如意听了以后却更是摇了摇头。
“你既然知道不好过，又为何要与他成婚呢？”
颜若凌：……
李如意将她这么多年都没有想通的事情直接点破，有些离经叛道的说道。
“你若是足够喜欢他，便不需要在乎他如何待你，更不需要去规劝他如何，他就是他，按照他的法子活着，你就该高兴。”
“你若是不够喜欢他，又知道他并非良人，知道与他成婚也未必如意，那又何必委屈自己？”
“说来，不过是不够喜欢他，也不够喜欢自己！”
颜若凌一愣。
“喜欢自己？”
李如意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
“当然！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会无怨无悔的喜欢自己！”
“你若真爱惜自己，又怎么忍心为了这些虚妄，使自己往后余生陷入无穷无尽的苦痛之中？”
这话像是在颜若凌干涸的心里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瓢泼大雨。
困扰她多年的桎梏仿佛在这一瞬间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我……”
她有了一瞬间的失语，一股难以明说的战栗蔓延全身，刺激的她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手指颤抖着，紧紧的将身上的衣服披的更紧了些。
她的牙齿在打战，却不是因为冷。
李如意说完这话，便不再开口，将种种情绪都交给颜若凌自己去消化。
颜若凌觉得她身边的人都对她百依百顺。
可李如意是清楚的，那些人都为了各自的目的，将颜若凌引导向一条他们想让对方走上去的路。
一个幼年失母的女孩子，在这样的世道之中太好掌控。
没有人教导她人生的道理，没有人开解她煎熬的情绪，没有人理解她同情她……
所有人都在说，你过得很好，你过得很好，你过的很好……
颜若凌的痛苦像是从未存在过，那些心上的沉疴顽疾，隐匿在浮光华丽的外表之下，越来越痛，越来越重。
颜若凌忽然抬起头看向李如意的方向。
“你之前说你是开镖局的？”
李如意点了点头。
“对！”
颜若凌像是忽然有了改变的决心，咬紧牙关，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全身颤抖。
“那我雇你如何？”
她不知道要如何对待李如意，她只是依旧敏锐的感觉到，李如意将会变成自己的药，她想要把人留在身边。
李如意听了这话，摇了摇头。
“那可不成，我家大业大，忙碌的很，不接镖的！”
颜若凌没有因此而挫败，李如意才刚教过她的，要善用自己的优势。
“我可以给你钱！很多钱！”
她娘的嫁妆可是太后置办的，就算是她和她哥一人一半，也丰厚的很。
当然，按照这世上的规矩，好东西都已经分到了她哥哥那边，只是，剩下的再不好数量也摆在那。
李如意却是摇了摇头。
“我是爱财，却不爱这样来财的手段！”
颜若凌皱了皱眉，有些不解。
“那你爱何种手段？”
李如意抬头看着她，带着颜若凌从未有过的自信。
“我自己当家，自己赚钱，脚踏实地不用靠着任何人的喜好过活！”
“你说你给我钱，不过是此刻觉得我有趣，多了些对旁人没有的喜爱。”
“我若是顺从，那我便要舍弃我现有的一切，从此仰仗你的鼻息过活，若是哪日我失了你的喜爱，便绝了半条生路。”
“我爱惜自己，又怎会舍我助你？”
颜若凌瞬间皱眉，只是，李如意这话与前面所说的话合在一起无懈可击，颜若凌想要驳斥两句都说不出。
她张了张嘴，想象自己若是李如意又会不会本着爱惜自己的目的拒绝掉这样好的事情。
下一刻，她忽然如坠冰窟。
原来这些年，她始终惴惴不安，总是觉得无根无靠，竟然是因为她也一直靠着旁人的喜好过活。
她以为自己要讨好周边的人才能生活顺遂。
可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懂了，其实根本不需要。
她的靠山是今上和太后，只要这两人不倒，对她娘依旧惦念，周围的人如何，根本不重要。
而她若是想要从这种悬浮在半空的不安中挣脱出来，只要让自己也拥有生存的能力便好。
若是她也可以靠着自己生活……
原本笼罩在颜若凌眼前的迷障轰然散开，她忽然站起身来。
只是下一刻又因为疼痛倒了回去。
她吓了一跳，下一刻，李如意一把捞住了她。
等到重新坐回去，她才看见自己的绣花鞋上已经沾染了血迹，不知何时脚上的伤好像变得很严重了。
李如意见此，弯下腰去，坐在她身边，将她的脚垫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颜若凌有些不好意思。
“实在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李如意倒是无所谓，替她脱了鞋袜，袜子已经粘在脚上，撕下来的时候颜若凌明显抖了一下。
白嫩嫩染着血的脚露出来。
脚上有些伤口，不算深，只是血流的多些。
李如意伸手从衣服下摆上撕下了一条布，解开腰间酒葫芦往上倒了一些。
酒微凉，但触及到了伤口，又很快变得热辣滚烫。
剧痛袭来，颜若凌闷哼出声，眼泪都到了眼圈，全身紧绷着。
李如意风淡云轻，这点痛和她上辈子被囚禁的痛相比不值一提。
她愿意点醒对方，但也不介意让对方还她些疼痛。
布条一分为二，一部分被李如意擦血用了，另一部分则给颜若凌的脚包了起来。
李如意的包扎手法也是一等一的。
包好了还能套上鞋袜，只是走路有些勉强。
她拍了拍颜若凌的小腿，示意对方赶紧把脚拿走。
颜若凌有些不好意思的放下脚。
“走吧！咱们回去吧！你也出来够久了，家里人怕是要等急了！”
颜若凌虽然有些不大情愿，只是听了这话，还是点了点头。
“好！”
她起身就要走，李如意却是开始收拾东西。
用棍子把火堆挑开，将火踩灭，李如意又把水囊里的水全都浇了上去，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暗火残留，这才转过身去。
“走吧！我背你！”
颜若凌有些不好意思。
“我……我自己也可以……”
李如意却是很诚恳。
“但你走的太慢了，前面又黑，还是下山路，等会儿还得我扶着……”
颜若凌：……
有些生气，但无言以对！
她赌气的趴在了李如意的后背上，心说我压死你！
毕竟她这个年纪，她哥背着她都有些勉强了。
不过，显然作为一个武者，李如意背颜若凌一个千金小姐还是没有难度的。
周围环境很暗，但颜若凌还是感觉到了李如意的速度。
就算是不用内力，光是身法都快的有些离谱。
尤其是李如意逃亡的次数多了，夜里光是听着动静就能如履平地，这一路快的不可思议。
没多远就回到了山脚的小院。
小院之中所剩的人不多了。
火把将周围照的通亮。
宋明诚站在门口来回踱步，没人清楚他心中想着什么。
半宿未归，对于一个闺阁女子来说已经声名狼藉了。
远远的看到李如意背着颜若凌回来，宋明诚先是有些膈应的恼怒一瞬，但又马上因为自己来了机会而欣喜，只是转瞬间看清楚李如意的身份过后，又有些意兴阑珊。
他虚伪的走过去，看似关心又有些埋怨的问道。
“表弟去找你了，你们没遇上吗？”
或许是李如意的话有了些作用，或许颜若凌本来也没有多喜欢宋明诚。
只是因为宋明诚越过了利益关系，发自真心的厌恶着颜若凌本人，让她在某些时刻感觉到了真实。
如今抛开那些束缚再看宋明诚，却好似也只是平平无奇一男子，完全没了往昔让她执着的劲头。
知道颜若凌不太擅长应付这些，李如意自然而然的说道。
“不知道颜公子带着人去了何处！”
“颜姑娘就在前面不远处伤了脚，我帮她包扎好了，又等了许久也没见人过来帮忙，这才背着她回来的！”
“快去找人接一把，我都几次三番背不动了也不见人寻来！”
李如意这话，把宋明诚那略有暗示的引导尽数挡了回去，顺便还把那些指责颜若凌的恶意全都消解。
颜若凌屏住呼吸，视线悄悄落在李如意的耳后，她看见李如意耳后的碎发被风吹的飘动了一下，好似她此刻略有些崇拜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