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猛的转头，眼里充满不可置信。
“你信我吗？”
“信。”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眼里却充满希冀。
而我，是这团希望的守护者，虽然我只是一个动动嘴皮子的多管闲事鬼，经常拿一些虚无的哲学，去忽悠也好，开导也罢，那些灵魂找不到归处的赎罪之人。但是此时此刻，我觉得在这漫长的当鬼的日子里，可以或多或少地帮到他人，也不至于那么虚妄没有意义。
短短的路程，好似走了几个春秋。
其实我也不知那人在哪，一路打听，他的心，估计和我一样。七上八下的。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这暗无天日，这悬崖峭壁，这刀山火海，好似飘洒着花瓣。就连那撕心裂肺的痛哭嚎叫声，都好似带着轻快的旋律。我开始在心里预测，他们是先互扇巴掌，还是激情拥吻。
“你说7878？”
“是，那人在哪？”8787抢先一步问，他比我还急个千倍百倍。
“哦，他被叫到号了。”我们得到了回答。
“叫号？什么号？”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毕竟被叫到号这件事，恐怕永远轮不到自己身上。“你是说......投胎的号？”我猛然醒悟。
呵，地狱就是地狱，多么撼动天地的爱意，不过让这漆黑洞穴，射进一柱稍纵即逝的光罢了。
我不敢看他。我不敢看他眼里的火苗，啪一声灭了。
“往哪儿走。”他压着声音，好像将快要喷发的火山，生生按了回去。我知道，暂时的压抑，实在积蓄着更大力量的爆发。
他和我一样，呆了很久，从没去过也没靠近过，那个可以“投胎”的地方。但是今日看来，那地儿，是非闯不可了。我一直期待着，像闹出更大的动静，而如此一来，在投胎前，来一场轰轰烈烈的重逢，然后让天雷也好，天崩地裂的闪电也罢，将二人狠狠劈开。罔顾生灵，不讲半分情面地，维持这个地方正常运行。我根本不敢想象，如何让如此暴戾却深爱的人，接受这么无情的审判。我也很难判断，以他的能力，是否又能撼动这推行千万年的投生制度。哎，说来说去，这地方，真的烂透了。
难道说。这也是我们所遭受惩罚中，必经的一环？
我猛得想起，这样的场面，我大概是要再经历个十八次。想到这，头皮发麻，浑身颤抖。回过头来，只望见8787顺着小鬼指的方向扬长而去的背影，我连忙跟上。但是我深知，以我的能耐，我也帮不上什么。深深的无力感，快要侵占我空白的大脑。
百转千回，我们来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地方，内心不争气地祈求着，7878还带着些许留恋，没有踏上那代表着忘却前尘重启人生的轮回路。他真的舍得吗？舍得永远的，忘记所经历的一切，忘记8787吗？我猜，他不甘心。
所以，或许，他的脚步，会不自觉地放慢一些。
锣鼓喧天，密密麻麻的鼓点，谱写出诡异而哀怨的词曲，每一个振动，都精准地击中人心，如泣如诉，挑动着神经。好像在奠定一个悲惨故事的基础，带着恨意，诉说着求而不得的爱。
百鬼起舞，几百个青面獠牙，肢体不协调的恶鬼，组合排列无序地舞动。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包围着披头散发的白面鬼，好似将人世间一百个悲惨的故事，都浓缩在舞步编排中。没想到，这完蛋地方，有无情的组织纪律，还有专门气氛组仪仗队。
也对，无论是死亡或是新生，都需要被祭奠。但是这诡异的氛围，让人浑身都不舒服。
有人叫号，有人排队。
有白衣上级，有卑微小鬼。
有人喊着冤屈散去，有人唱着哀怨不服。乌鸦啼哭，黑风呼啸。乌压压的人群中，如何找到那人。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身体内的血液沸腾，情绪如此激动。这，就是在乎的感觉吗？这，就是曾经生而为人，鲜活而悸动的感觉吗？可是，事到如今，找回了这些感觉，还有意义吗？
他慌乱地冲进人群，又失望地归来。我还来不及解释什么，但他知道，他现在就想。找到他，哪怕炸了这个地方。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那人的号码。但总有些人，化成灰，依然刻骨。
忽然，有一个地方，动静大了些。我望过去，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或许，找到了。
只见那角落，围着好几个上级，有人咒骂，有人跳脚，有人无可奈何。引来了不少围观鬼。叫喊着，诅咒着，劝说着。
“在这地方呆上瘾啦？投胎都不想去？”
“可能是下辈子投成猪狗吧。”
“别瞎说。不投怎么知道？”
“听说那人，待了很久了。可能一时接受不了吧？”
“接受什么，早死早超生啊。”
“跳啊！怎么不跳？”
“喂喂，不投就别挡道啊！什么东西。”
“后面一堆人排队呢......”
可那团鬼，依然不为所动。好似一尊石碑，却满身爬满裂痕，随时都要爆裂而亡。但是无论上级如何劝导，甚至是武力相逼，依然不为所动。似是在等待，似是真的在这破烂地方，有什么不舍的东西。而他的头顶，赫然写着“7878。”找到他了。
我拼命往上冲，8787却怔住了。
快一点，快一点。
冲上去，抱住他。
没想到时隔几百年的重逢，便是无情的诀别。那更不要，浪费一分一秒，好吗？
“阿怀... 是你吗？”他艰难地开口。
“阿怀，是你。”他哽咽，仿佛下一秒，要吐出一口老血。
“阿怀，我很想你。”他还记得，他找到他时，要说的第一句话，是他想象了千万次的开场白。他说完这句，仿佛花光全身力气。随即瘫软下来，我扶住他。
“快起来，去找他，去说出，你多么爱他。”我提醒他，他们因为爱而分开，也可以因为爱而相聚。快去吧，哪怕下一秒，整个世界都化成尘埃。去吧，让故事终结在，最美好的时刻。
7878身躯颤动，艰难地回过头来。眼睛已经蓄满了血泪，是冤屈，是愤怒，却难掩爱意。
四周忽然变得寂静。仿佛那鼓点和奏乐声，都停了下来，整个世界，屏住了呼吸。唯一动的，是他们跑向彼此的步伐。
末日景象，火光闪烁，灰烬漫天。在这个跳下便能重生的罪恶悬崖边缘，一对恋人，忘情拥吻。
我赌对了。
错过了漫长岁月，满肚冤屈，说不完的怨气，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遗留的，只有赤裸而震撼的爱意，赤裸相见的是他们，被震撼的是我们。就连那些白衣上级，都有那么几秒的呆滞，忘了自己的职责，是棒打鸳鸯，拆散爱侣。好维持这里一如既往的无情和污浊。
必要时刻，我可以冲上去。和他们拼了。
化身维护纯爱的战士，我想我可以胜任，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是我没有生命啊喂，好气。我脑海中不断地思索着，这一切，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
先不说7878在该投胎的时候，可不可以不投胎。
在这个理该遭受千刀万剐惩罚的地方，又如何容许情意滋长，如何放任任何美好的东西存在在这。毫无头绪，无能为力。
“你别走。”
“我不走。”
他们跨越年年岁岁的牵手，紧密无间。再怎么样，都不会放开了。
所有误解，冤屈，和不甘，都在两人对视的那一秒钟，烟消云散。狡猾狐狸和野蛮猎人，互通心意，摆出了和全世界战斗，遇神杀神的姿态。
而我，站在他们身后，这一次，我为他们和权威斗争，和命运斗争。即使上头处置我们，如吹拂几只蝼蚁臭虫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选择反抗。身为罪人，赎罪是我们的本职，但任何以摧毁爱的名义的赎罪，我不苟同。
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反正，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过既定流程而已。打着敬畏生命的名义，摧毁生命，我不理解。
那些上级回过神来。涌了上来，武力加持，我不堪一击。
可是他们，死都不放开牵着对方的手，无论刀砍，或是火烧，俨然不动。或许不能共存在这个烂地方，同死也是一个美好的结局。
然而那些上级，根本没有下死手的意思，我猜，大概是权限不够吧。
掌管生死轮回的，是上级的上级，这些喽啰，只是无情的执行机器，他们只有枯燥的戒律，和少得可怜的权限。面前这场景，我相信没几人曾见过。大奸大恶的人见多了，如此为爱而癫狂的疯批，确实是罕见。级别高的去找级别更高的，要下一步的行动指示。级别低的，依然在做着无力的分割动作。那费劲巴拉，青筋凸起，怒目圆睁的模样，倒是比鬼还像鬼了。
他们把拉着他，我扒拉着他们。8787的小喽啰都赶来了，受了照拂之恩许久，是时候为这个头领鬼，献出一些微弱的力量了。大家和上级推推搡搡，人数越来越多，将那二人，紧紧地围在中间，不为别的，只为他们的重逢，争取更多的时间空间。
人啊鬼啊越聚越多，场面越来越大。快失控了，我猜。那人要来了，我猜。但我此时已经无力为我自己筹谋得逞而庆幸。我是发自内心地，想让他们多感受一会，在彼此身边感觉。我竟然能产生这样的共情，这很危险。无能地被情感支配，我又拿什么来，对抗接下来十八个悲剧的人生。但是，真没时间，去想那么多了。
喽啰小鬼围成的墙越来越大，越来愈高。而墙内的他们，忘情相拥，恨不得将彼此揉进自己的身体，任神仙来，都分不清，哪一部分，属于哪一个人。此时此刻，那漫天震动的鼓声，那厉鬼哼出的调，都烘托着气氛，充满着情欲交合。乌鸦飞舞笼罩，枝桠被妖风吹得乱鞭，黑暗童话般的情景，我却觉得浪漫非凡。
去亲吻吧，去拥抱吧，去做爱吧。无关场合，无关时间，无关性别。
可能是最后一次，自然要动情些，自然要惊天动地地。
我还是傻了点，我生怕他们因为误会解不开而横生怨怼。殊不知，心意会在某一个频率，啪一声，就互通了。无法描述地，和魔法一般。
看着缠绵的他俩，我感到浑身畅快。
白衣上级越来越多，我猜，顶不了多久了。但是如我所说，或许故事在此刻终结，倒是美妙。但是我们虽为厉鬼，却没有自我终结做鬼生命的能力。经受永不停止的折磨，是我们唯一的出路。除非，让这个地方倾覆，让恶鬼倾覆出笼，或是为祸人间。冤有头债有主，如大仇未能得报，那便终生纠缠，去达到一种诡异的平衡。
但如我所说，我们灭了，这地方也不会灭。遗臭万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芸芸众生，天道轮回，地狱的存在，聚集着世界的蛆虫，无论你做出多大的斗争反抗，在神佛眼里，不过是丑陋地蠕动而已。
打雷了，天雷滚滚。
闪电了，天崩地裂。
鼓声越来越急躁了，如奔腾而来的马蹄，踢踏作响，惹人烦躁。
歌声震耳欲聋，好似迎接着什么神魔妖兽降临。
士兵小卒滚滚而来，哀魂恶鬼阴魂不散，黑白对峙不下，风啊尘啊呼啸而过，和刀子一样凛冽。
而一对恋人，旁若无人，忘情交合。是斗争，和那个迂腐的时代斗争。是反抗，和全世界不理解的人证明，爱意不分贵贱。那时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爱情，如今光明正大，理直气壮。那股叛逆来得晚了些，但却蕴含着惊人力量。那些所谓的违背人伦，羞于启齿，或许只是一个时代的牢笼，随着时代发展，那牢笼，早晚有一天，会被推翻，会被踏平，会被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而那团刺目的白光，似乎笼罩着什么大人物的降临。
切，畏畏缩缩地，还讲究什么排场。
如我所说，那些上级奈何不了我们。便派了更高级别地人来，我倒是看看。是何方神圣，又能奈我们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