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完毕，人们纷纷散去。朝那庙堂供饭的地儿走去，没错。我们这还管饭，在这饥荒年代，这大概也是我庙里香火总是比别的旺些的原因吧。这有什么？烧香拜佛，当然也要填饱肚子呀。清粥小菜，倒也让人心满意足。
很快，四周空荡。仅剩下盘腿而坐的我，还有站在我身后的他。
“不去吃饭吗？”我问。
“那你不吃吗？”他反问。
“当然要吃。”我知道他想吃，不过是需要我的带领。小屁孩，脸皮还是太薄了。
“你和我一起去吧。正好，多个人一起吃饭，也热闹些。”我自动自觉给他找台阶下。
“嗯。”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是个人都有名字。”
“那我也不能称得上是人。”
“怎么，是不是，你的名字很难听？”
他突然顿住，我走在他的后面，差点就刹不住脚步撞上了他。
关于名字，我似乎刺痛了他。
“我是孤儿，自我有记忆，便是在街头流浪。人人唤我脏小孩，若我有个名字，再难听也无所谓。”他缓缓说道，话音刚落，便继续向前走去。
留我一人定在原地，心酸不已。明明才小我二三岁，可人家已经足足受了十几年的苦。要是我早一点，早点找到你，就好了。但不得不感慨，人的机遇，方能成就他如今的为人。他的故事，绝不是如今三言两语草草描述这么简单。其中还有很多，他不愿意说的，但是早晚有一日，我可以了解到他，完完整整地。
如此一号人物，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是否带着什么目的，谁知道呢？要说毫无防备是假，沉浸在单方面重逢的喜悦中，我渐渐冷静下来。但如今，他不过是一个充满戒备心的落魄小孩，我还是尽可能，温暖他的心再说吧。不知道他又，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回过神来，连忙跟上，再也不愿意再过问他更多，如今他要的或许就是一顿饱饭，也不必付出频频被扎心的代价。
“你是从外乡来的吧？”我将自己碗里的馒头，也移到他的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那儿的人，都死光了。”没有停下咀嚼的步伐，好似说着什么寻常的家常话。
“那你是如何逃脱的？”我追问道。
“有一枚负责清剿的士兵，大约是被迫上场的新兵，见我奄奄一息，不忍下手。我得以喘息，便伺机跑了。”嘴里塞满食物，也尽可能快速回答我的问题，不让我等太久。
“不知道跑了多久，饿了就拔野草吃，混在饥民堆里，不料这儿，竟然对我们开放。”他也无法理解，在这个人人难以自保的时代，为何还有一座奇妙的城，好似永远塞不满一样，还愿意接纳那些除了浪费仅存的粮食，加大管理难度负担，而毫无其他作用的人。
“也对，算你跑对了地方。昱城，还有钱，还有米。”如今全靠我方家在救济着，而我们那库房粮仓，倒也好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粮食储备量，连我都惊了。所以我和败家儿女一样掏空家底，去救助大家，父母亲倒也没有多大意见。如此想来，倒也是不太寻常。就说钱财无数，倒也可以理解。而那如今越来越稀有的庄稼储备，倒也好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天，早早就储备存放了一样。毫不夸张的说，如今的存粮，给一整支军队，都绰绰有余。而如今我，不过是半开水龙头，只能让大家不饿，倒也没有那么伟大地塞饱大家。
“但也不多了。能顶住，放心。”我想把我那碗稀粥也给他，而他却自觉地停下了吃的动作。
“不用，我够了。”似乎是以为我的意思是让他不要吃太多。也担心自己因为食量过大而被赶走。这也太单纯了吧。
“是吗？那我吃不下只能倒掉咯。”我假装无奈，他立马将我的粥三两口便一饮而尽了。我知道他的食量，那天十来个馒头入肚，都没听见一个饱嗝。
“反正你也没地方去，要不要来庙里住下来，打打杂，当当差？”我问道，我想他留下，无比希望。但我仍要假装毫不在意，漫不经心。不然，我那不那么纯粹的动机，不就暴露了吗？
“你是看我可怜吗？”我倒是没有预料到他会如此反问我。或许他从一个流落街头的无辜孤儿，能靠吃百家饭或是那别人丢弃的食物，存活至今，以自身的“可怜”作为武器，倒也无可厚非。而他，似乎很反感，别人释放一丝丝同情的情感。
“那倒不是，小小年纪，正是力气使不完的时候，用体力换点饭吃，不是天经地义？我这儿，除了信徒和庙里的师傅，从来也不养闲人。”敏锐地感受到他的戒备心，只能顺着他的心意讲下去。
“好，我会努力的。我也吃的不多。”语气坚定，就差拍胸脯了。
“做得好的话，还有工钱。”有了钱，再也不用被迫接受那令人抬不起头的善意了。
“好。”他的眼神，渐渐绽放出光彩来。雇佣童工，是我不对，但这是他自愿的啊。
“偶尔还要加加班...”资本家的姿态显露，开始套路人了。
“加班是什么意思？”
“就是除了在庙里干活，偶尔还要替我办办事。你身手倒也可以，偶尔还能做做保镖什么的...”说罢，我上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瘦，但不弱。这突如其来的上手就摸，就当做了报了你替我戴上面纱，害我一时失神的仇吧。
“行吧，人人说你胸怀天下，大慈大悲。总也不能叫我做些坏事吧。”刺探我，也是说服他自己。
“应该不会的...吧？”这可说不定，我丢给他一个坏笑。
太棒了，就是他帮不上什么忙，倒也可以聊上几句。自从家里那事过后，我是怎么也不太愿意和别人，坦露自己真正的内心所想了，谁知道那倾听者，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思呢？而对于他，他也不过是一个木头小孩而已。
“我给你起个代号可以吗？”假如你不介意的话。“你说你没有名字，总不能唤你做喂喂喂吧。好像要骂人似的。方便你我，当然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生怕一个说错话，又伤害了他弱小的心灵。
“不介意。”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好似终于等到一个人，肯花费一点点的心力脑力，替他取个名字。
“那就叫，阿榆吧。”
“你不是说我的名字好听，那就取个类似的吧。和我一样，做那随便在路边一栽下，就能顽强活个几百年的烂树木头吧。”不知为何，那个字自然而然就蹦出来了，我根本没有过多花费脑力。
“嗯。”他没有意见，我就当你同意了。
“阿榆，不说，这个名字还挺适合你的。既正直又倔强。无人照料，倒也顽强长大了。”其实我是想说榆木脑袋的意思，的确，撇开他好看、看起来挺聪明的面容长相来说，他给我的感觉，的确像一张柔韧难撕的空白牛皮纸一般。
我抬手，轻轻的拍拍他的头。我自己看不见我此时此刻的表情，但估计，眼里仍然带有难掩的动容吧。
而他也没有反抗。但是却好像那养得再熟的猫儿一样，可以摸，但摸多了不行。很快，他便后退了几步。估计是想和我表达，见好就收的意思。
我也只能傻笑化解一下尴尬。然后内心窃喜，他的出现，好似也是我这无穷无尽惩罚中，一份彩蛋般存在的意外小礼物。从今往后，好像喘气，都多了几分气力。
可是谁又知道，这是礼物还是坟墓呢？难免地，我还是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如今就连发自内心的开心，都担忧是下次惨无人寰事故的前奏了。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创伤后遗症而已，一定是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着手调查那合欢楼。如我所说，这件事情，必须隐秘地进行。不然我母亲那性格，保不准要做出什么事来。而我这面容如此扎眼，且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暗中监视之下，又该如何入手呢？
转头，就看见那个洗干净了的脏小孩正在扫地。皮肤白到发光，那一头蓬松脏乱的头发，早也梳理整齐，就是总有几根不听话的毛，倔强地散落下来，倒也不显得滑稽，反而增添了几分自由的意味。年轻人就是精力无限，从天微微亮，就已经干了洗碗，洒扫，看门的活。
我的面容是人尽皆知。而他，倒是挺生面孔的。这不，来活了。
“阿榆，你知道合欢楼吗？”我问他。
“不知道。”他单纯地摇摇头。
“那我们去瞧瞧？据说那地方，能让人快乐。”
“什么？”他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我拽着走了。他的模样，若不是知道他只是一个好看的穷鬼，倒也和贵公子，能搭上一些边。而落魄的贵公子，去合欢楼寻欢作乐，倒也合乎常理。
一番捯饬之后，我很满意。用了好多发油，才将那头发，梳得整齐发亮，再置办几件极具暴发户气质的高档丝质衣裳。挂饰，折扇，香囊应有尽有，自然还有那随从的跟班。没错，我就是那个跟班。照着记忆中那白色上级的面具模样，我也置办并加工了一副，一戴上，可以说遮住了整幅面容，只留出那若隐若现的双眼，足以看清眼前的一切。
落魄公子哥，还有他那如死士一般的随从，倒也不是什么新鲜的搭配。更别说入了那场所，富丽堂皇，灯红酒绿的，谁又会将目光，停留在我们的身上呢？头次进青楼，倒也难掩紧张。
我是如此，阿榆更夸张了。演戏，是我的老本行，他却一窍不通。我只能和他说，不会说话，就别说，我代替我的主子开口，也并无稀奇。他只需摆出一副漠然的表情来就好，那自带的桀骜不驯的气质，本身就难以被掩盖。
就这样，这座城市最神秘的一处地方，合欢楼大冒险，就在今晚开启。我倒是要看看，不过是虚无而低俗的买春场所，又如何能让人失去理智，无所顾忌地堕落其中呢?
夜深，我们一前一后，朝着那座上空笼罩着阴郁之气的地方走去。还没走近，我便闻到了那熟悉的，来自地狱的味道，和母亲身上的味道，倒也相似。
“主子”走在前头，倒也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质。我能感受到他的担忧，便紧跟上去，在他耳边悄悄说，“不用紧张，你今晚只有一个任务，那便是，保护好我的安危。”
如此一说，紧张并没有被减轻。
“穿帮也没有关系啦。”
“这地方，我家开的。”
我语出惊人，他瞠目结舌。上次那妇人在庙里闹事，他全程目睹，倒也知晓我羊入虎口的初衷。只是这既然是我家的产业，我又何必南辕北辙，绕一个大圈呢？他摸不着头脑，我也没时间解释了。
“大不了，被我父母骂几句而已啦。”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别说他们，这个世界，还能奈我何呢？不过是出其不意，才能让其毫无防备地现形罢了。为此，我还特地让常来庙里诵经和我身材相似的一女子，穿上我的衣服面纱，暂时的制造我和往常一样呆在堂里的假象。
那村妇的境况不是少数，这段时间我通过坊间打听，发现合欢楼，的确是一个让人迷失自己的地方。无论是贫穷或富贵，一旦沾染上去那儿的瘾，就很难戒了。仅仅是美色，倒也不至于有如此大的魔力。它更像是一个可以精准识别每个人心中不同的欲望，然后制造一些让其欲望得到满足的假象，让人精神松懈，回过神来，已经深陷其中。如此威力巨大，我更要一探究竟。
很快，我们便来到合欢楼的门前。
门口也坐落了两头巨大的石狮子，和我庙里的不同。这两座石狮子，有些眼熟。
那乌鸦漫天，神魔乱舞的一幕，始终在我脑海，栩栩如生。从今往后，我只要看到石狮，就常常在想，这里面，是不是也困着两个爱而不得的灵魂。
随后，我们便被拦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