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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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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奶奶是我们这大山砀里年纪最大的人,今年已经八十二岁高龄。她是查叔的母亲,通哥的奶奶,也是我们乡里唯一抱上重孙子享四世同堂之福的奶奶。

这八九年里,儿子查叔、儿媳妇婧婶、孙子通哥、孙媳妇柠姐四个人都在外面打工,曾孙小勃跟着在外面由奶奶和妈妈轮流照养。家里只留张奶奶一个人在山上守着房子,房子是2005年把黄泥砖黑瓦房拆了建的两层的楼房。

张奶奶一直驼着背,前些年耳朵听力不好,非要跟在她耳旁大声喊才听得见。没听说张奶奶去医院看过耳朵的病,这两年听力却恢复了不少,跟她交流轻松了许多,她没听见或没听清也只是偶尔。

张奶奶身体还算健旺,虽然年龄这么大,一直却没有生过什么病。没儿女们的照顾也能独立生活,理柴抱柴,生火做饭,抹桌子扫地,种点菜自己吃,养着一条样子跟狼一样的狗。

大阿爹是张奶奶的老伴,大阿爹我没叫过他大阿爹,小时候每次见到他都喊他八爹,叫他八爹不是因为他排行第八,反而是因为他排行老大,八便是大的意思。这个叫法的意思跟《杨家将》里的叫法一样,杨大郎不叫杨大郎,而是叫杨六郎。

八爹是一个干瘦的老头,总是叼着烟杆,烟杆斗上挂着烟袋,口袋里终日装着打火机,到哪里都要抽几口,不抽也要把烟嘴放在右边嘴角啜着。这八爹晚年是个闲清的人,不好热闹,不打牌,不大喝酒,不怎么与人来往,不与人促谈言笑,也不下田地,只会帮着做些屋里门外的杂事。

八爹自在,儿媳妇婧婶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婧婶对八爹从没闲语什么,不过分恭敬,也不刻意疏冷。一家人吃饭,婧婶当且照顾着八爹的口味习惯、咸淡酸甜,渴了给八爹顺杯水也显自然。

2004年的冬月那天夜里,八爹招呼没打一声,安安静静地走了。

这一走,家里老老少少可都着忙急慌坏了。查叔、婧婶迅速把消息告诉了上村下皖、哥嫂亲戚,没出半晌儿,方圆几十里的乡邻都闻了讯。

查叔的姨娘、哥嫂、叔伯兄弟都急忙赶来帮忙料理后事,查叔和他二哥一起去请专门做殡仪法事的人来做法事。一家子七七八八的都张罗了起来,八爹张奶奶骨肉亲辈儿的儿子、儿媳妇们,通哥的那些亲表兄弟们,都披麻戴孝。

左邻右舍的邻居都帮忙着做活、张罗,八爹的遗体暂且放在床上安躺着。人死了,遗体外人碰不得、动不得、扰不得,要尊重、敬仰逝者,从床边路过一定要轻悄悄的。在屋里更不能大声说话,以免惹得八爹“生气不高兴”,不能静安悠然地走。

张奶奶帮八爹摆正手脚,把八爹的脸朝上,把床单牵好、抚平,把从脚到颈的被子帮八爹盖整实。张奶奶右手微微颤抖着拿湿毛巾轻轻擦拭八爹的眼睑、额头、眉梢,张奶奶跟着八爹生活了几十年,如今八爹头里走了,不免得伤心难过,眼角泛着泪水,嘴角也抿着微微地颤着,喉咙里小声地哽咽着。

查叔的二嫂在边上安慰着张奶奶,“妈,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难过,你老人家好生活个大岁数,养好身体,儿女们就放心了。爸他老人家在天上也会保佑你长命百岁!”

通哥和几个堂表弟兄站在奶奶身后,自当寻常,张奶奶悲伤了一会儿,再望了望八爹详静的脸,将被子盖过八爹的头顶。

大厅、里房、外房、阳廊众者皆远近亲戚、邻居乡友,已有五六十人,还有众者不断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

近邻亲戚都在八爹房里,都站着,小声地说话,讨论着这白事该怎么办才合得去,需要多大的排场,安顿多少来宾,需要准备多少大小物件,还有哪些远亲是否要通知,八爹遗体在哪里安葬,何时出殡,哪些人抬棺,等等大小事理都得有个妥当合适的安作。

都是客气正经人家,亲朋好友众多,再者查叔婧婶平日里无论农事交往、换工做活都尽心负责,远近口论口碑称佳,故而无论小事大事都马虎不得,说话动作都得有个伦理轻重。

查叔和他二哥回来了,做法事的师傅也都请来了。主法师穿长袖大袍,戴黑色帽子,道士模样,却不是道士,带着两个随事,一些个钵盂、锣、木鱼、拂尘等做法的东西用具都带来了。

把大厅里进门正对靠墙的四方桌子收拾干净,这四方桌子平时是查叔一家人吃饭的桌子,现在就用这张四方桌子做法事。两把椅子面对面,中间位子地上摆一个磕头的拜垫。桌子靠墙放着纸做的彩色灵屋,让逝者的魂魄暂时先住在这灵屋里,灵屋做的很漂亮,里面有走廊,走廊上有大柱子,一个进大门的台阶,台阶两边站着两个纸糊的小人,穿着古代的服装。灵屋有三层,蓝白色的格子墙壁,红色的翘瓦,四面斜坡的屋顶,二楼和三楼正门头上是牌坊。

灵屋现在这厅里放着,两个法师在这边上做法,嘴里唱着丧事的调子,唱一两句就敲一下铜钵,敲完了铜钵再用锣棰敲一下锣,锣也是铜锣,放椅子把上挂着。两个法师每唱完一大段,只要是家里辈分在八爹张奶奶之后的后生都要依照长幼顺序过来磕头,在灵屋出门火化之前法事不间断。

二阿爹、隔壁小阿爹,岗下砀里上来的桥叔、柏叔、艳叔,查叔的大哥、二哥,还有我爸、汉叔等十一二个人跟张奶奶、查叔和婧婶一家子商量好了下葬的地方,就把八爹安葬在东边过岗的茶叶地、栗树林坡下。

此坡是个大包坡,坡上是几块地,地里种着二三十株茶叶,绿油油的,五六棵栗子树,青翠翠的。这边是个大山湾子,湾子里是自下而上是水田,上下还有两口塘,一口大塘,一口小塘。大塘在下面,是三爹家的鱼塘,之前知之姐帮我拔脚就是在那口大塘里,隔着七八块田往上来的就是小塘,小塘是查叔家的。

小塘水面上种着浮萍,水里还有菱角,菱角把壳剥了可以吃,塘口搭着一块搓衣石,水质好,几家每天早上都把衣服放桶里提着到这塘里洗。

几块地外面之前就有五座坟墓,也是我们这六家的祖上故人,现在把八爹也葬在这,一共就有了六座坟墓,八爹跟着祖人安葬在一起,各自都有个照应,有个伴,互相也能各自串个门问个好,成邻户友朋。

那五座坟墓都有些年头,坡上隆起缓弧的压棺土,坟框都是长方石条,坟碑是长方石块立的。坟头上都长满了长芦的、短芦的草,有的草籽头向着太阳,草籽头孢蒂上的两瓣嫩叶子就像它张开的双臂,整株草看上去是那么的阳光精神。就像早上刚起床,然后跑上山顶,闭上眼睛,昂着头,张开双臂,呼吸着早上山林里最清新的空气的朝气蓬发的孩子。

有的不仅长满了草,还长开了杂枝,刺枝和荆棘。

坟碑上都刻着字,字有三大竖,中间一竖的字最长,刻得比左右两边的大,上面写着墓主人的名号,左边写的是女主人的直系后亲,右边写的是立这块坟墓的时间。

五座坟前是过人的小路,查叔跟两个兄长商量,就把八爹葬在第二座坟右边,正好地块比较大,安的开。话不多说,撸起袖子就开干,划好范围,抡起大挖锄就下去,一锄头得有二三十公分那么深。十一二个男人干起活来风里带汗,土质比较松软,不出一个半小时,葬坑就已基本成型。留下隔壁小阿爹、查叔的两个兄长在这继续完善周遭,其他人回去吃饭休息,在接着帮活。

话说,来了这么多客人,亲朋好友,婧婶和邻家姐妹瑶姨在忙的那是不可开交,事发匆忙,从早上亲戚朋友们刚来就急得要准备丧事客宴。

鸡鸭鱼肉、丸面粉米、耳枣干笋、芹菜黄瓜、茄子豆腐……各样荤素宴菜都要现下里去买来,做好下锅准备。

一时半会儿,那么多菜哪里能凭空而来,只便赶忙里早就托人找人从县城里去购了来。此山砀里人家,下山就得半个多小时,哪有工夫自己脱身去呢?只得托婧婶她二姐家里人趁赶着去买,婧婶她二姐家到县城不过十多分钟的路程,赶得来。

婧婶她二姐确也是个热心肠,自个妹妹的事全当成她自家人的事,接着妹妹的话儿,忙里地就答应了,各样荤素好菜一定给她买好抓紧送去。各菜的斤两数目就在纸上都列写出来,客人亲友人数暂不知到底多少个,于是估摸个整数,就按百来人的规格去购。

这么多菜,婧婶她二姐自是一个人也办不了,邀着她丈夫和两个姐妹一起。大宗菜买多少都先不结账,因为要用的多,丧事也不知道哪天办完,后续帮工的也要吃一两天,特别像鱼、牛肉、羊肉、鸡肉和新鲜嫩菜,买多了一时也没地方放,时间留长了吃起来也不好吃。便只拿客最多头里一两天的量,后些天还要用的话再原店家里来买,等丧事彻底办完了查叔再过来算总账付总钱。

这店家当然也明白这些个理,谁家有个红白喜丧宴事,都是这般做起买卖,只把账写好,不错下什么便是了。婧婶她二姐也是个会持家,勤心勤脑子的主妇,知道有些鱼肉这些菜在下锅之前得有几道处理工序,比那些蔬菜下锅之前要费事得多。

婧婶她二姐就带着两个自己姐妹坐着丈夫的摩托车先直奔活禽市场去了,市场上人来人去,接踵擦肩。得亏去的早,好抢着新鲜的牛羊肉、鱼池里还能上下窜跳有活劲的鱼,买得多,也好叫卖鱼肉的师傅骑三轮摩托车给婧婶家里抓紧送去。折腾来,折腾去,若是平日里买菜,婧婶她二姐总要七嘴八舌地跟他们扯上些许个回合,今日忙着要用,自然就没得那个空闲,只想着要把七七八八的那些菜给二姐送去。

她丈夫帮着给她打下手,找麻袋,牵袋口,婧婶她二姐只管挑肥选样,上秤装袋、搬拿捡提,她丈夫全心全力、弯身快脚的忙活着。

那两个姐妹只是邻里朋友,叫人家过来帮忙人家愿意来,婧婶她二姐心里就已是万分感激,当是不会再指望人家忙累忙烦的事,只叫她们去超市买油盐酱醋、葱姜蒜椒、味精调料。那姐妹俩办起事来气势风度也不逊差,婧婶她二姐和丈夫把菜都买好装了三轮摩托车,姐妹俩也都把要买的置配齐了,装上三轮摩托车一齐送去。

婧婶她二姐丈夫坐在三轮摩托车车厢里跟着司机师傅一起过去,满车的新鲜菜,可不能在路上耽搁了。山上的路是都是黄土路,有的地方要拐急弯,有的地方要拐缓弯,婧婶她二姐丈夫原来跟着婧婶她二姐去过一次查叔家做客,路况心里有数,早到一刻是一刻。何况八爹走了,八爹儿媳妇家的姑爷自然也是要去帮活帮活,送丧事礼钱。

菜都备齐送去了,办宴席从来没有只吃菜的,酒和饮料也是必不可少的。选什么价位的酒自是有个讲究的,不能买得便宜,便宜了面子里子上都做不过去,买贵点的,却又只怕客人太多,开销过大,折不起。

方圆上百里,终年总有人家有个喜白丧乐,各家都不是大户富足人家,买什么样的酒,大家心里约摸是有个数的。至于饮料,那时还没有雪碧、果粒橙,只有红黑色的大瓶可乐。

客多菜盛,婧婶、瑶姨和两三个嫂妹都也是各家里把饭菜做得香鲜美味的能手,厨艺谁也不输给谁。这样的大宴事,从一两年前,有些人家会请专门的总厨,菜的先后顺序、熟嫩程度、火候把控、手法刀功等更高深的得全凭总厨统顾全局。婧婶听从二阿奶的建议,觉得有个总厨,动员起来也能有个主次分寸,倒方便些不少,就请一个总厨。

查叔婧婶家里有三个大锅灶,厨房里两个,两个锅一个稍大的,一个稍小的,稍大的靠里面,稍小的靠外面。外面的小锅是平日里炒菜煮饭,一日三餐都要烧火,里面的大锅主要用来早上烧三瓶喝一天的开水。还有一个灶是角屋里的猪食灶,平时就是用来给猪圈里养的猪煮猪食,主要是田里、地里、水沟旁、塘岸等各处割来的猪菜,像麻叶子、野蔊菜、红薯藤等,用铡刀切成末,倒在锅里,加水加糠烧大火煮。一煮就是一大锅,够一头一百八十斤的猪吃上两三天。

那么多客人,那么多菜,自然是三口锅都要用上了。婧婶先把三口锅撬出来,用小铁铲把锅底的黑黑的锅灰刮下来,这样锅能受热的更快,煮饭、炒菜、烧水就都能快起来。

锅灰刮干净了,还要洗锅的里面,一日三餐要炒菜的那口锅结了厚厚的硬油垢,只轻轻地擦,是洗不下来的,必须用锅铲狠狠地像刨木头那样把它刨下来,平日里只烧开水的那口锅没沾油倒是好洗得多。煮猪食的那口锅最大,盛量接近那口小锅的两倍,可以用来炖大块的肉。

平日里煮猪食烧的都是大块的柴火,锅底结的锅灰刮下来能做几方地的肥料。毕竟是平日里煮猪食用的,现在要拿来煮饭菜给客人吃,锅里婧婶自是洗得特别认真费力,洗了五六遍,擦了五六遍,直擦得整口锅像刚出厂那般光滑锃亮,不留下一抹猪食垢,不泛一丝丝的猪食味。

锅刷好了,鱼肉难熟的菜及早得下锅闷着,其它的菜也抓紧地办着,厨房和角屋大灶都成了大厨和几个姨婶的战场。

来的婆婶、姨嫂有的带了孩子来,几岁的孩子,穿梭在人群中,这里跑那里,众多大人群里,他们玩得并不放肆无礼,毕竟是丧事,跑的不大声笑,赶的也不大声叫。这些婆婶、姨嫂,都走廊上靠墙顺边搬椅子或长凳坐着,又或里房外房围床沿坐着,孩子小的就放在大腿上抱着,身边看照,孩子大的就任他玩去,不打架,没生出事来便是了。

婆婶、姨嫂们说话最过热闹,七里长八里短,谁家的孩子多大了,上几年级了,谁家的儿子找了什么样的媳妇了,谁家的女儿嫁哪里去了,自个身体近来都犯什么毛病了,是腿脚不好了,还是吃东西进不下了,肩膀脖子哪里疼得睡不着觉了,谁家老头子又不顺着自个心只管喝酒打牌去了,谁家孙子最近又做了什么聪明让人值得一聊的事了,谁家的孙女怎么怎么听话了之类的话,你一嘴,我一舌,聊得屋里屋外、楼上楼下只听大厅里最热闹。

来的叔伯大爷们,大门外早就摆好了七八张中午聚宴的四方桌子,桌子四边都摆着长板凳,来了就围桌子坐着去。有的不多说话,主人家里的端茶来了,就拿着一杯茶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去,间歇着从桌上抓一把瓜子或花生在嘴里嗑嘣,歇着等饭。有的捧着茶杯站着看围桌的打牌,也别有乐趣。

有两桌的叔伯大爷围着桌子打牌斗地主,桌子四方各坐着一个手里打牌的人,四个人打,其他人围着桌子站着观摩。各方的人站在各方打牌人的背后,四方的人都环着围了起来,各自看着跟前玩家手里的牌,分析桌面上的局势。都咆嚷着自下坐着手里拿牌的人怎么怎么出,先出什么牌,后出什么牌,要还是不要,炸还是不炸。到决胜处各边更是吵嚷得要翻了天,打了几把,见哪个手里拿牌的实在不会打的,手气实在太差的,旁边站着看不下去的愣是要把他赶起来自己上。两处桌子边站的都有十几个,边上各桌子边坐着的人连看打牌的桌子面上的缝儿都没有。

骑摩托车来的人都找了个方便的角落里把摩托车停好,摘了手套眼镜,往屋里去了,先去了八爹房里跟房里看一下,跟房里人都打个招呼,再跟查叔婧婶家里里房、厅里、厨房、外房、楼上的人都过个面,认识的就打个招呼,打问一两句,不认识的也瞧个眼。

屋里转完了就出来,有的就跟桌子坐下,喝茶吃瓜子,跟旁边人聊些话,歇着等饭。有的就左手抓一把瓜子或花生,右手端着一杯茶,看打牌那里热闹,便挪着步子往打牌跟前凑过去了,够着眼睛看牌。

徒步从山下山外走来的,也先到屋里瞧瞧,瞧完了就出来找椅子或长板凳坐着歇歇脚。

他们来了就每张桌子上都放着沏好的一壶茶,茶壶边上摞着只是这会儿主人家里忙得不可开交,该帮忙的事自有他合适妥当的人去帮了,用不着太多人手。

厨房里,角屋里都忙着各样宴菜,煎炒闷炖、蒸煮炸烧,各式变换,厨房里灶台以上水汽蒸腾,迷了天花板。台子上、灶沿上、橱柜里,还有临时靠墙搭的宽长板上都摆满了盆盘碗罐,盛着熟的、半熟的、没熟的好菜,鱼肥肉香。早上听了讯匆匆吃了早饭甚至都顾不上吃早饭,只忙着赶路来的客人们闻着香气,不知隐隐咽了多少口水到胃里,大厅里锣震钵哐,掩过了他们肚子咕咕叫的声音罢了。

去挖葬坑的叔伯几个也都回来了,挖了一上午的葬坑,身上早已汗水淋漓,肚子早就饿空了。婧婶自然知道出力气干活饿得快,就在火砀里架起大铁吊罐煮好了新鲜的肉面,等着他们回来吃。肉面煮得又浓又香,大铁吊罐里煮熟了就熄了火把大铁吊罐取下来,再把肉面都盛到一个大陶钵里,不然就煮成一罐浓浆巴去了。

我妈帮着婧婶替开手,把一钵肉面端到外面一张桌子上,张奶奶双手捧着一摞重新用水洗好再抹干的大菜碗和一大把筷子放桌上,再进去拿了一双大长竹筷子和一个长柄粥勺盛面。

我妈先是用筷子往碗里挑面,面煮得有些浓了,挑起一筷子就断,就用粥勺往碗里盛。给几个叔伯都盛了满满一大碗,叔伯几个各自拿了双筷子找地方吃面去。面烫,左手端着碗,右手挑起一筷子先吹了吹,再一口送进嘴里。有的坐椅凳就桌子上吃,有的站着吃,吃几口小走一两步。

肉面端出来可香了,肉也香,面也香,几个孩子围了过来,我妈是个疼孩子的人,进去抱了一摞小饭碗和几双筷子出来,给孩子们都盛了个大半碗。我妈盛一个给一个,端到他们的小手上,肩高过桌子的叫他们靠桌子站着吃,够不着桌子的叫他们搁长凳上吃。

有个叫齐儿的小孩子,我妈看他小,面又烫,又怕他端不住碗,正巧他奶奶过来了,“来,齐儿,过来,我喂你。待会儿你自己吃不完,剩碗里又要浪费了,便宜趴在那桌子底下的两条狗。”他奶奶接过碗筷,把面放嘴前吹了吹,再送到齐儿嘴里去。

一大钵肉面盛了十来个大菜碗,七八个小碗,也快到中午吃饭的点了,我妈倒是没忘了我,也给我盛了一小碗。我妈心疼我,平时家里过年才能饱福地吃一回肉,今天煮了这么香的肉面,肉又新鲜,就着吃一碗。

我端着一小碗肉面,靠着查叔家房外墙边上的一条长凳上吃,那个位置也好,不挡着大人们忙来忙去从身边过路,我一个人在那一口一口地自己吃着,现在脑海里都深深地记得那碗肉面是多么的香,现在每天吃到的肉食味道怎么都没有了那时的鲜香美味。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我对死亡还是一个茫然的想象,不知道人死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我胆子大,什么也不怕,吃完了面,把筷子碗放到面钵旁边放着,自己一个人在人群中晃荡。

八爹的遗体是时候入棺了,隔壁小阿爹在大厅做法事的桌子正前方摆好两条结实松木长板凳,查叔、栢叔、桥叔和艳叔四个人从角屋里把棺材抬了来架在两条长板凳上。棺材是自家请木匠师傅用松木做的,刷了黑漆,两头写上两个白色的“奠”字,棺材的一头正对着大门口。

在法事师傅的指点下,查叔先给八爹换了黑色朴褂衣服,给八爹穿上一双白色的朴布袜子,再穿上一双黑布鞋。

都在房里准备给八爹准备入棺,我晃荡到了厅里,厅里倒没几个人,我挪蠕地爬上扛棺材的凳头,在凳头站着可以清楚地看到棺材里都有些什么。我当时却也是好奇,探着脑袋往里看了看,我原本以为棺材里会垫些什么东西,原来里面铺了一层沙,沙上再铺了一层硬邦邦的石头子,还撒了一些冥币在棺材里。我当时就纳闷了,把八爹放在这硬邦邦的石头子儿铺的棺材里,八爹怎么会“睡”得舒服啊?

过了一会儿,几个年长的叔伯小心翼翼地把八爹扛了出来,用毛毯、薄棉被把八爹裹得严严实实,专门找四个人掌着四根白色的稍粗的蜡烛,走前面左右各一人,走后面左右各一人。

轻轻缓缓地把八爹放进了棺材里,八爹进了棺材,张奶奶更是伤心了,从房里一直跟着哭了出来,满眼都是泪水,顺着脸洼流。查叔他大嫂连忙地扶着张奶奶,“妈,您别伤心,我们这么大一家子人在呢,我们都会把持好这个家,就让爸安歇地走吧!”

查叔他大哥、二哥两个人听做法事的师傅说遗体放进去要尽早把棺材盖盖上,两个人就合着抬起棺材盖把棺材盖上了。

棺材盖盖上,大厅里的法事就先不做了,四根大蜡烛放棺材四角的凳头上点着。

从早上天还没亮就折腾起,不知不觉已到了正午,宴菜也都做好了,可以上桌了。四方的亲友乡邻得来的都来了,酒席整整摆了十三桌,来的人都要送礼,自家兄弟嫂妹家的关系最近,都送了八十,我们邻家挨着的也近但不亲,就各家送了个五六十,其他大多数客人送的三四十,或讲客气的、或平日里来往多的都送了四五十。

四五个人拿托盘端菜,忙里忙外,一桌一桌地上菜。灶上锅里接连地出菜,各种鲜香滋味,弥漫在空气里,让有些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好菜的人口水直朝胃里咽。当到这开饭的点了,自是会顾个好口福。

每一席都上了饮料和白酒,有些桌上全是“那梁山的好汉”,喝起酒来,那是个痛快热闹,你敬来我敬去,两三瓶白酒都有些欠。可乐和果汁主要是给孩子们和老人、女性朋友们喝,也会讲究一些个礼貌客气的意思。

我吃了一碗肉面,吃了些菜,喝了半杯可乐我就下桌了,我又朝屋里去了,棺材放那也没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往棺材那边去了。棺材盖口缝里垂出来一根白色的细丝线,我不知道自己是手欠还是怎么地,我扯了扯那跟白线。但我又有些害怕,因为我知道八爹死了,里面躺着的是八爹的尸体,多少有些心悸,只稍微地扯了扯。

我妈正好从门外进来了,看我在这欠手欠脚的,叫我到别处玩去。我看着棺材盖缝里垂下来的那根白色的细丝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道不清的莫名其妙。

那是我第一次跟着妈妈去别人家里送葬礼,也是第一次见到人死后的家里人怎么给他料理后事。

人死后,留下他的肉体,而灵魂不知去了哪里。人死了,进了棺材,然后会有人把你埋进土里,你的尸骨在土里逐渐地腐烂,直到成为灰末。多少年后与土地容在了一起,容在了生你养你的血肉故土里。死了,你能在这土里睡得安稳,没有邪魔野鬼来打扰你的清净。

只要你后辈有人,且你在世时不为大恶之人,没留下遭人唾弃的骂名,你的儿女孙子们每年都会来给你上香拜祭,也就不为身后留下遗憾。

从那时起,我就切切地近身地感受了一个活灵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后变成尸肉僵体的样子。我用手去拉扯棺材盖里垂下来的那根丝线的时候,我与已无生命气息的八爹只一棺壁之隔,我却处之若然。

我对自己生命的最初感悟也许就是从八爹的葬礼上来的,在历史的长河里,他就如那宇宙中无数星星中闪着微弱亮光的一颗,能量耗尽了,那颗星星也就从浩瀚宇宙里消失了,不复存在。

死亡本就是世间的常态,八爹的冰冷空体在我眼前,也是处然,因为他的样子好像就只是睡着了,只是没有了心跳,没有了呼吸,永远不再会醒来。小沈阳在春晚小品《不差钱》里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生可短暂了,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

人生固然短暂,但我对死亡从那时起就是一颗安然平常的理解,人的生命可以选择平常,也可以选择不平常,当然,对有些人来说,可能残酷的现实对他来说根本就没得选,我很庆幸,因为我还有的选,至少是现在。

地球上的生活者都会面临死亡对他生命的终结,行世者,一个处之若然的行世者,如同那水的至柔,把握不住,却在不断向着远处流去,没到尽头不停歇。

一千个生命有一千个结局,有一千个结局就有一千种结论,一万个生命有一万个结局,有一万个结局就有一万种结论。

我的生命还在继续,我的灵魂还在我的肉体里,我的大脑还在思考,我还是一个在时空里行走的行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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