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京辞再次站起来。
“父皇，还有一件事。”
文宣帝慈眉善目的看着她。
谢京辞从怀里掏出一卷白布，打开，入目一片红，全是密密麻麻的名字。
文宣帝震惊。
“这是？”
谢京辞眉目里都是痛色，“儿臣在边城所见，处处皆尸骸，到处都是血。这些都是幸存者，可他们没有了家人，一心报仇，于是儿臣允许他们上了战场。战场之上，十不存一。这只匆忙组成的农民军，总共六百二十三人，可最后活下来的，不到三十人。”
老百姓组建起来抗击突厥这事儿历来皆有。
皇帝不出兵，他们只能自己打。
没有精锐的武器，他们就用自己赖以生存的农具，镰刀，斧头，自制的长枪，拼尽一身蛮力，怀着一腔孤勇冲杀。
六百多人能有存活人口，已属侥幸。
文宣帝沉默着。
他虽然怂，可那毕竟都是他的子民，岂会没有动容？
“儿臣请求父皇给死者立碑。”
谢京辞跪下来，诚恳道：“另，儿臣请旨，允许女子参军，共卫边境。”
前者倒是没问题，后面这一条着实让文宣帝惊了。
“女子参军？这怎么可以…”
谢京辞抬起头来看着他，“为何不行？儿臣亦是女子，刚刚从战场上回来，您不是也认可儿臣的功劳吗？”
文宣帝道：“你是公主…”
“回到大齐之前，儿臣不是公主。”
谢京辞目光坚定，“我曾做过十三年的外室女，所有本事都是那时候学的。诚然因为公主的身份，儿臣才有机会上战杀敌。可这世间如同儿臣这般想要保家卫国的女子不在少数，只是她们被教条规训束缚住了手脚，一双手只能拿绣花针。”
“可是父皇，那是不公平的。”
胸脯又开始隐隐作动，她毕竟伤得不轻，当时又是大雪，寒气侵袭。虽说精心治疗过，到底元气亏损。
本该在家好好休养…
“儿臣在北昭时见过许多女子，只因身为女儿身，处处受限。不能读书，不能经商，不能入仕……无论她们多聪明，哪怕她们的能力不输男儿，可世人总是对女子存有偏见。”
“儿臣有幸做了父皇的女儿，得您庇护，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心中庆幸的同时，也时常感怀同胞之苦楚。此次战场之上，和儿臣一起拼杀的，不止有男人，还有女人。她们甚至没有经受过正规的训练，饶是如此，仍有存活者。如果给与她们机会，允许她们参军，和男子一样习武，训练，一定也可以成为精锐之师。”
她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
文宣帝连忙喊道：“宣太医。”
他绕过桌案，亲自去扶谢京辞，“快起来，地上凉。”
梁国公和秦少元都低着头不吭声。
除非国家到了存亡之际，没有办法，那时候别说女人，小孩儿也会被迫上战场。
可如今……
朝臣们肯定有话说。
武将们大多倒是能接受，主要是眼前这里有个活生生的例子。
但凡还有点良心，就说不出轻视贬低的话来。
谢京辞捂着肩膀，坐下，继续说：“父皇可知，在民间，许多女子生来是没有名字的。就像孙嬷嬷，她的名字，还是我取的。还有我身边的几个丫鬟，她们在跟着我之前，都是无名之辈。您还不知道吧，我身边四个丫鬟，这次战死两个…”
文宣帝愣了下。
谢京辞强忍着眼底的酸涩，声音仍旧带着不可控的颤抖。
“她们一个跟了我十年，一个跟了我九年。一个叫冬雪，一个叫夏荷。冬雪是我用五两银子和一袋炭火换回来的，冬天的炭火，比人命值钱。可因为要给弟弟买药看病，她被父亲舍弃。”
“父皇。”
谢京辞抬起头来望着他，眼中有泪光，“当日突厥要求我下嫁和亲时，您可曾想过舍弃我？”
“当然没有。”
文宣帝否认得毫不心虚。
就算和亲，他也不可能让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去牺牲。
说完这句话后他又沉默了，他听明白了女儿的言外之意。
“是啊，您不会，可这世间如我这般幸运的女子，太少了。”谢京辞语气凄婉，“夏荷是为救我而死的，若没有她，我都等不到大夫救治，恐怕早就尸骨无存。”
此事秦少元有话语权。
当时就是他把谢京辞带回去的。
夏荷死得很惨，身中数十箭，还有还几箭刺穿了她的身体，连同被她护着的谢京辞，若非有铠甲护身，怕是会伤得更重。
“夏荷是狼养大的孩子，我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她连话都不会说，对任何人都充满防备。她知道自己和正常人不一样，总是担心自己给我惹麻烦，所以沉默寡言，也不怎么出现在人前。她没有过太多欢喜的时光，以后也不会有了…”
“在您眼中，大约她是奴，为主尽忠，拼死相护，是理所应当。可是在我眼里不是，她们都是自小陪我一起长大的家人。她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每个人的生命，都应该得到尊重。”
她语气还算平静，没有太激动，可字里行间充满悲切与愤懑。
“突厥灭了，将士们自当论功行赏，不能因为她们是女人，就无视她们的付出跟牺牲。”
谢京辞望着文宣帝，以一个女儿的身份，殷切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皇，差一点，儿臣就再也见不到您了。”
这句话戳中了文宣帝。
自打谢京辞伤重，他寝食难安，梦里都是她浑身鲜血的模样，以及妻子倒在他怀里的情形。
文宣帝想起许多旧事。
他的妻子也非普通女子，若身为男儿，也必定是股肱之臣。
如今各地守将，有一部分就是诚徽皇后在世时提拔起来的，好多这次都上了战场。
正因如此，谢京辞在军中没有因为女子而受到排挤。
诚徽皇后大约不是个多合格的母亲，也有许多过失，但她是个有格局的女人。
人老了，就爱追忆往昔。
谢京辞的性格其实跟她母亲很像，一样的倔，一样的不服输。
“罢了。”
文宣帝终究还是又退了一步，“你回去，先把伤养好，再拟一份关于女子入军的条陈给朕，此事朕还需斟酌。”
谢京辞神情一松，立即跪下来，叩首道：“儿臣代天下女子，叩谢父皇圣恩。”
这个头，她磕得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