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那个凶巴巴的龙女没有找上门来，梁静波紧绷的神经多少松了些。
他多少有些适应地下城的生活了，恒温恒湿，交通便利，水电网齐全，但是和地面上相比，还是有些地方不那么令人愉快。
住房拥挤，人口密度大，日常生活所需物资供应紧张，有的东西甚至按人头发放。虽然人人都能吃得饱，但是味道和过去相比，实在是差远了，种类也少得可怜。
大米没有，面是二氧化碳合成的，无论是蒸馒头还是做面条，都是松松垮垮没嚼劲，食堂的菜是人造蛋白合成的，丁丁块块条条片片五颜六色，看起来样式挺多，但咬起来口感几乎一个样，因为缺少调味料，所有菜只有简单的盐味甜味和辣味，连油都不放。蔬菜几乎没有，就算有也是黄瓜生菜和蘑菇，外加煮鸡蛋，食堂一个星期只供应一两次。
有的人煮鸡蛋发到手后舍不得吃，下班后拿到市场上换东西。
此外厂里每隔两天发一个午餐肉罐头，罐头皮还不能扔，拿到食堂回收了才能换下一个。于是乎有的大聪明就把午餐肉挖出来后屯起来，同样能拿到市场上换成其他东西。
至于水果……那玩意儿真正成了高端奢侈品，自从开战之后就没人见过。厂里每个工人倒是能领到水果味的合成葡萄糖粉，装在细长的小塑料密封袋里，兑了水就能喝。
不过口感嘛……和真正的果汁相比还是差远了。
生活条件艰苦也就罢了，真正令现在的梁静波感到头皮发麻的，是曾经的梁静波给自己留下个烂摊子——
因为酗酒和婚外恋，和老婆离婚了，儿子归前妻带着，前妻隔三差五以各种借口找他要孩子的生活费，他每个月的工分兑换成钱，满打满算才三千出头，还欠着几个饭店不少钱。
好在地下城的住房和水电国家统一管理不需要花钱，不然这点工资还不够塞牙缝的。
又熬了几天，时间来到了中秋节，厂里总算发了一回月饼，午餐肉馅儿的，每个人两个。
中秋节厂里放假一天，趁着假期，梁静波拎着俩月饼，想去市场上换点别的东西——他很快就跟其他同事学会了拿着厂里发的吃的去换东西，最值钱的是午餐肉和鸡蛋，一个午餐肉罐头或是鸡蛋可以换一斤蔬菜，最不值钱的是果味葡萄糖粉，一小袋换一包辣条。
市场就在三号居民社区第一层，市民广场上还有热闹的中秋节文艺汇演，梁静波用月饼换了点居民自己种的小番茄，想改善一下口味，刚一转身，整个人就被人一把抱住。
那人是个身穿藏族民族服装的年轻姑娘，一边抱着梁静波，一边哭得是梨花带雨：
“你还记得我么，我是次央啊！”
梁静波一脸懵逼，连忙把那姑娘从自己身上拉开了。
“你谁啊？”
姑娘开始拿小拳拳捶他胸口：
“你果然……你果然还是忘了我！”
眼看周围的吃瓜群众越聚越多，梁静波连忙对那姑娘说：
“你别这样，我是真的不知道你是谁。”
姑娘先是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抬起手，啪地扇了他一耳光。
“梁静波你个负心汉！”
扇完耳光，姑娘扭头，哭着跑远了，她那一耳光把梁静波彻底打懵了，不等他回过神儿，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人，是你什么人啊？”
他不回头看还好，一回头，那个龙女就在他身后站着，把自己的拳头捏得咔咔响。
梁静波顿时发出一声惨叫：“我啥都不知道啊！”
“老相好，是吧？”
龙女面目狰狞，抽搐着嘴角，梁静波眼看又要挨巴掌了，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妙璃姐，书记喊你过去开会。”
梁静波扭头一瞧，又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姑娘，留着干练利落的短发，同样穿着网格员专属的红马甲。一见到梁静波，那姑娘先是愣了愣，然后表情失落地说了一句：
“看来……你是真的失忆了。”
目测这俩背后可能也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沈妙璃被气笑了，双臂一抱：“你们两个怎么也认识啊？”
“之前在部队见过几次。”韩晓淡淡地说。
不等梁静波反应过来，她一把拽走了沈妙璃：
“全体网格员开会，事情不小，连老肖都回来了。”
这边短发姑娘刚拽走沈妙璃，那边，梁静波撒腿就跑，一直跑到一个拐角才停下来。喘了好几口粗气，他抬起头，发现自己跑到了一个棋牌室门口。
他突然想起来了，之前加微信联系的那个人，说自己每天下午都会在棋牌打牌，有事的话可以找他。
棋牌室的门是半掩着的，梁静波悄悄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人不多，就几个大爷大妈在打麻将。他转悠了一圈，然后拿起手机，给对方发微信，说自己到棋牌室了。
没一会儿，一个胖子进了棋牌室，一眼就看到了身穿深蓝色工作服的梁静波。
“呦，你也是盾构机厂的啊。”
“你好。”梁静波谨慎地向对方打着招呼，“听说你这里能换东西。”
“叫我老马就好了，你们厂的人经常拿东西找我，缺了啥我这里也全都有。”
老马先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然后做贼心虚地四下瞅了一圈，抬起一只胖手冲梁静波招了招：
“你跟我来，我这儿东西全着呢！”
梁静波跟着老马，穿过一条长长的狭窄走廊，来到了一间灯光昏暗的密室，密室里一排排架子上，放着各种千奇百怪的玩意儿：大战之前发行的唱片，数码相机，镜头，各种各样的电池，古早的漫画书，军用自热食品，文玩手串，还有各种神仙佛像……
还有一套破破烂烂的防护服靠墙挂着，沾满了斑驳的黑褐色血迹，胸口和肚子那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戳了两个大洞。
“我想要这个。”梁静波直截了当地指了指那件防护服。
老马的脸色顿时变了：“你这是——”
“你先告诉我，这个需要多少钱。”梁静波迅速打断老马的话。此时，他已经确信自己可以逃出这该死的地下城。
既然有防护服，就证明，地下城有通往地面的通道。
“这个是从火葬场的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老马表情纠结地搓搓手，“弄到我这儿的时候，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我前前后后修了大半年都没有修好……你想要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得按照老规矩，拿东西换……”
梁静波倒也直接：“你想要什么东西。”
既然他开口了，老马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们厂的特种钢最好，机器人也行，不过看你这级别嘛……估计是弄不到，这样，你看你能不能找点废旧钢材零部件啥的，最好是盾构机拆下来的刀头，给我十个八个的，这防护服就归你了。”
“行。”
第二天上班，梁静波就开始留意起厂里的废旧物品。虽然他在售后服务小组，但是因为“失忆”的缘故，曹师傅一直没带他出现场，再加上每台盾构机的每个刀头都有固定的数量和编号，不仅重，个头又大，想偷偷拿一个走根本不可能。好在每天中午去食堂吃饭，他都能路过废品回收区，偶尔趁人不注意，偷偷顺一点废钢烂铁的带回家。
而另一边，三号社区的网格员们也盯上了老马。
起因，就是盾构机厂的退货和供应商那边对不上号，纪委的魏部长通过自己的线人和渠道，发现有人在x市的黑市上倒卖厂里的零部件，然后通过市公安局，联系了各个区的区委会和派出所，想查一下这些零部件到底是谁在倒卖。
毕竟盾构机厂是整个x市的支柱产业之一，市里面很重视这件事，然后把压力给到了下面的各个区。事关重大，三号社区的区委书记宋佳悦赶紧召集所有网格员开会，讨论如何处理这件事。
“可咱们区那几个做生意的都挺老实的啊……”
整个三号社区做黑市生意的也就那么几个，只要不涉嫌违法犯罪，区委会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
“之前二号区抓了一个，说零部件是从咱们三号社区过来的，但是转了好几手，他也不知道到源头底是谁。”宋书记翻看着手里的材料，“虽然咱们平时盯得紧，但是总归会有疏漏的地方。”
沈妙璃倒是直接：“书记，要不咱们直接把那个老马抓起来得了，咱们区就属他生意做得最大。”
“你越抓他，他越是咬死口不承认，这件事得抓现行。”
放下手里的材料，宋佳悦看向一旁的区委副书记，肖天河。
“老肖，你怎么看。”
“必须要抓现行。”老肖沉吟片刻，慢慢地说，“老马这人，我打过交道，又精又滑头，还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会躲监控探头，想抓他现行不是那么容易的。整个社区街里街坊互相都认识，他那个棋牌室又是老头老太太天天去，咱们的人一旦过去，肯定回家惊动这家伙。”
“我倒是有个主意。”网格员詹雨甜举手，“人盯不了他，但是小猫小狗可以啊！”
詹雨甜是三级能力者，能力是同宠物沟通对话。因为物资匮乏空间拥挤，地下城的小动物其实并不多，三号社区万把口子人养猫养狗的也就几十个，还不算派出所的一条马犬。
要是以前在地面上的和平时期，长相甜美可爱的詹雨甜肯定会因为自己的能力和颜值成为顶流网红，无奈现是战时，地下城的人活得都艰难，也就没有心思养那么多小动物，詹雨甜的能力多少有些显得不太实用。
老肖点头同意：“这个方案可行。不仅仅是老马，咱们区那几个做黑市生意的，都得盯紧了。”
宋书记又交代了其他几件事，才宣布散会。另一边，梁静波觉得自己攒够了废旧金属，找了个箱子把破烂一装，趁着下班找老马交易去了。
“这些边角料根本没法卖啊！”翻看着他箱子里的破铜烂铁，老马直摇头，“我想要钨钢，你这就是普通钢！换点辣条还差不多！”
梁静波深知和这奸商争论无用，只能抱着箱子回家，可是他没有注意到的是，他回家的一路上有一只狸花猫跟着。
又过了几天，梁静波又攒了几样东西，包括废旧钢管和几只坏了的万用表。因为东西有点多了，他一个人拿不了，于是想把老马喊到自己家里，看看这些东西能不能换那件破烂防护服。没想到他刚推开门进棋牌室，还没反应过来呢，人就被摁住了。
摁住他的，正是那个有着一面之缘的短发姑娘，韩晓。
另一边，龙女沈妙璃摁住的是厂里的仓储管理部的林部长——就是那个体检时会飞的三级能力者。
至于奸商老马，他正被一个表情严肃的年轻男警察拷在桌腿上，男警察旁边跟着一条身材健硕的马犬。
“老马啊老马，你收啥不好，收盾构机厂的零部件。”警察一边翻看林部长偷偷带来的东西一边说。
“我之前不知道，这也是第一次啊——”老马发出一声惨叫。
沈妙璃摁着林部长，狠狠白了他一眼：“还第一次……别以为你会躲监控摄像头我们就抓不住你！”
接下来，梁静波就和另外那俩一起被押进了区派出所，单独关押。关了没多久，他就被急匆匆赶来的刘部长和曹师傅捞了出来。
“梁工啊梁工，你好好的，和那个老马碰面干什么！”
梁静波可不敢实话实说：“我……就想找他换点吃的。”
“得亏没被抓现行，不然没人能救得了你！”曹理平一副劫后余生的感觉，“抓林部长的那姑娘，可是出了名的凶人一个，见过她出手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进监狱。”
梁静波顿时欲哭无泪：你们不知道的是，我见她第一眼她就拿剑削我啊……
见梁静波被他领导拎了回去，沈妙璃松了一口气，开始和徐警官一起审问黑市奸商老马。
“那个梁静波找你干什么？”
“他想要我的那个防护服，我跟他说……我有法子修好……”
徐警官顿时一愣：“他要那个破防护服干什么？”
老马炸毛了：“他不说，我也不知道啊！”
沈妙璃咬了咬嘴唇：这家伙，肯定是想逃跑去地面……
“那个破防护服根本修不好，我看你就是忽悠他，想从他手里搞点盾构机厂的零部件。”
一说到零部件，老马顿时不吱声了。
徐警官一拍桌子：“说吧，之前的零部件，被你搞到哪里去了？”
老马立刻闭嘴，一句话也不说。
沈妙璃和徐警官审老马的同时，刘部长和曹师傅也把梁静波拎到了虞书记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接受纪委调查的还有好几个，都是库管物流部门的倒霉蛋。
“那些零部件，平时都放在高处，林部他不是会飞么，一直都是他亲自盘点……”
纪委部长老魏顿时被这几个家伙气笑了：“然后，你们几个就懒得爬梯子上去复查？由着他把厂里的东西偷偷拿出去卖了？”
“林部是我们领导，我们哪敢查他的活……”一个工人委屈地说。
“他现在已经不是你们领导了，你们几个，一人扣一百工分。”
处理完这几个倒霉蛋并把他们撵走之后，接下来就轮到了梁静波。
“在虞书记面前，你最好实话实说。”老魏一脸严肃地警告他，“说吧，你找那个老马干什么？”
梁静波依然死鸭子嘴硬：“我就想找他换点吃的。”
“从你家搜出的那些废品你怎么解释？”
“我之前是想找他换吃的，后来发现他忽悠我，就没去换。”
听到这句话，坐在办公桌后，一直没说话的虞书记突然抬起眼睛——作为一个四级能力者，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工人在说谎。
他不动声色地将一直塞在耳朵里的防噪音耳塞摘了下来。他这一摘耳塞不要紧，办公室里有人受不了了。
虞书记，求您老人家收了神通吧！
虞书记身旁的乔秘书痛苦地捂起了耳朵——他能听到能力者使用能力时发出来的声音，虞书记这一发功不要紧，整个办公室里的人最痛苦的人就是他。
再加上梁静波反射了虞书记的能力，整个办公室在乔秘书耳朵里就是铛铛铛一团乱响，如同拿两个大锣在他耳朵边敲。见他捂着耳朵快要撑不住了，虞书记拿起桌上的耳塞，重新塞了回去。
原来这家伙，可以反射别人的能力啊……
看着眼前这个貌似一脸无辜的家伙，虞书记摇摇头，对老魏说：
“算了，也没闯下啥大祸，放他回去吧。”
在一旁等着的刘部长和曹理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连忙把梁静波给拉走了。他们一走，虞书记就问老魏：
“你说那个售后服务部的梁工，他到底是啥能力？”
“之前体检的时候，他就把仪器的检测波给反射回来了。”老魏如实汇报，“医院那边说，兴许是因为之前的事故，被砸成了特殊的能力者。”
正聊着呢，张厂长也过来了，商量的正是库管私自盗卖厂里零部件的事儿。
“我想把备件库和废品回收站的管理条例一起改了。”张厂长回想起了那个踩着扭力扳手从自己头顶呼啸而过的臭小子，为此他专门增加了一项安全条例，“之前的管理的确存在漏洞，偷捡废品区的废料拿出去卖的，不止梁工一个，厂里觉得大家生活条件艰苦，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是主管生产的，具体的条例你那边来拟定吧。”对于不是自己权责范围内的事务，虞书记不想插手，“回头我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从食品厂里调一些奶粉过来，当做补贴发下去。留着卖也好换东西也好自己用也好，总比捡垃圾往黑市卖强。”
老魏立刻拍马屁：“还是书记您想得周到。”
“先别扯这些。”虞书记立刻打断了老魏的拍马屁，“派出所那边的口供送来了没有。”
“送来了，我这就发您。”老魏拿起平板电脑，打开文档，“简单来说，一个早就存了利用备件库管理漏洞盗卖零件的心思，一个早就盯着咱们厂，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洞可以钻，然后两个人一拍即合。”
“还有一个是他们误打误撞抓的卖废品的。”看着钉钉收到的口供文档，虞书记立刻发现了其中的漏洞，“那个梁工在我这里说是换吃的，口供上怎么说是换防护服？”
“这个不是重点。”张厂长抱着胳膊，往沙发上一坐，“我更关心那个姓林的到底偷偷卖出去多少东西，还能不能追得回来。还有之前在A市丢的那些刀头，就算立案了，到现在那边的派出所也没给个说法。”
“这些……恐怕难。”老魏轻轻咳嗽一声，面露难色，“国家对那些搞黑市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犯大错，一般不会动他们。说到底，这次的问题还是出在咱们厂内部，在人家黑市商人眼中，咱们厂里出来的东西就是一堆普通的金属废品。”
一想到自己厂里又有不少零部件流入黑市追不回来，张厂长心里就是一阵肉痛。
“那个黑市商人有没有什么上下线。”
这件事虞书记看得明白，轻轻摇摇头：“区派出所能量有限，估计也就只查到那个黑市商人就到此为止了，苍蝇不叮无缝蛋，咱们还是把内部的篱笆扎牢，不让任何坏人有趁虚而入的可能。”
“书记，您说得是。”
几个领导开完会，备件库和废品回收区的管理条例就更新了，看着钉钉上发来的通知，曹理平对着梁静波就是一顿喷：
“你说你好端端的，找那个老马换东西干什么！”
梁静波自知理亏，没吱声，另一边，伊万开始絮絮叨叨：
“出了你这档子事儿，明年的先进班组是别想喽……”
就连伍明明也开始喷他：“先进班组每个人都能奖励二百工分，合成二百块钱呢！你是不是是脑子被砸坏了啊！”
见梁静波低着头不说话，曹师傅多少也有些心软了：
“下次可别折腾出事儿了，再出事，可没人能护得了你，那个虞书记厉害着呢，任何犯事儿的在他手里都逃不过。”
听他这样说，梁静波一肚子的疑问：我明明在他面前没说实话，他怎么就放过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