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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落香坠楼误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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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三,荣王据说离开了华阴。县令偏是等到这日入夜才着人来传法曹金粟,正堂要事一叙。自县衙正门长驱直入,一路人影寥寥,颇似前任主簿解押上京后群龙无首的那么些日子。金粟心下便揣了十二分小心,自知昨儿赵伶汝不告而别、衙役倾巢而出事有不妙。进得堂内,灯火不盛、案几空空,单县令任君生一人背身而立,不见喜怒形色。金粟小心告了一声,上首影子是动也不动,光拿叹息声如佛祖梵音般,遥遥飘下来:

“法曹一职,费去尔银钱几何?”

金粟自然不算前后通融打点的花销,只算交到县令手上实打实的价格:“五十两。”开诚布公,童叟无欺。那头又问:

“家中几口人,几亩田,几头牲畜?五十两家资,能用几度春秋?”

金粟晓得他要问什么,便抢答:“五十两躲一场兵事,买一条命,再值当没有。”

任君生到这时候才肯转过身来,将半面阴晴不定的鬼脸诈给他看。金粟开始以为对面眉间有所和缓,但听又有责问,才道那眼底漆黑可怖:“金法曹,你走了几趟京师?”任君生拿住他不放,声量渐高,“昧了长安老爷几多财宝,受了华阴父老几分恩惠?!还不从实招来?!”

金粟仍旧静静立着,不跪、更不叩头。早知大限将至,更是无从辩驳;既然撕破面皮,还有甚么好求?任君生便是冷笑:“你道为何州里不请保镖,天大好事落在尔等泥腿子身上?一辈子吃糠喝稀,见了金银珠宝就起贼心,今日扒皮实草,也是因果报应!”

疾言厉色一番,任君生返身复去斟酒。正要容他些许喘息,再来长篇大论家中父老族亲,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好他自个肯把这毒酒喝了,临终再来拜谢县令周全提携之恩。却哪知说时迟那时快,竟是他自个儿脖颈先被勒住,三下五除二竟是连挣扎都没力,半根脖子几乎就断在金粟这等壮年庄稼汉手中。须知荣王前次查察华阴,便是舍了个主簿;金粟昨日亲手将证据交到赵伶汝手上,便知此次替罪的倒霉鬼轮到自己。与其坐以待毙,何妨抢先下手。任君生五十有二,不过一介文官;堂内又无旁人——谁料金粟如此大胆?杀了人来竟是片刻不歇,摆桌椅跟着就悬尸房梁,反将其做成畏罪自裁之状。金粟仍觉不妥,复将其尸身搜索一番,果然寻出密信一封,并无落款,只催任君生毒酒取他性命。此地不宜久留。金粟泼了毒酒,藏了酒器、收了密信便是要走。灯烛仍旧懒懒烧着,活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屋内的影子来来回回映得仔细,屋外动静他匆忙之间又如何得知?难怪出门才不过半只脚,活像见了鬼,金粟那浑身热血竟是瞬间凉透——

华州刺史杨务本,就在阶下等他。

今日一场鸿门宴,有人被杀,就要有人伏法。便是那刺史孤身一人,不见府兵,难道金粟还敢杀人灭口、逃之夭夭?当下这人摔了酒盏,竟是仰天长笑,直道:“刺史请了!”却见那头杨务本一张漆黑老脸上收了淡淡喜色,简单只吩咐:

“收拾利落。随我走一趟。”

而后一转眼,他竟然就站在正元殿上,要为刺史作证,仔细讲一讲自己是何时发现县令缢亡、又是如何察觉端倪、如何报至州府。当面欺君,他却居然不假思索;毕竟三代务农的老实眼睛一乜,敢说天子宫阙不过尔尔:也就是地方敞亮些,装饰耀眼些,站着的人群比刺史府多一些、衣衫好一些,何须心底发怵、双腿打摆?倒是周遭那些个达官显贵,各怀鬼胎今个是现了原形——站在他身前刺史杨务本,顷刻之间前额已有冷汗涔涔,再不复往日云淡风轻指点江山一身智计;一侧范自华铁青面色,手中笏板振振,眼中凶光毕露,怎见得曾是那铁面无私好廷尉?杀任君生,有人要斩草除根,却不想反逼了狗急跳墙;告御状,全为了断尾求生,却怎知又搅起一滩浑水。且不用听周遭各家腹议如何沸反盈天,单看金阶御座上那独坐钓鱼台的轻巧龙椅,便已有那眼尖的,立时辨出十二冕旒下不着痕迹的深意:

监察侍御史头一个跳出来,不追问,不审案,旧事重提、祸水东引,却是再娴熟不过:

“好巧合!荣王殿下前脚刚走,华阴县令后脚被杀。华阴境内除了荣王亲事府曾攻破县衙擒拿主簿,还有何人如此大胆,竟对朝廷命官下次死手,是想造反不成?”

中书侍郎识得形势,跟着便叫:“去岁诛了杨珣,好处不尽然落在做外甥的头上怎得?原来反反复复,竟是贼喊捉贼,岂非可笑!”

好嘛,这一波围魏救赵,范自华不得赶忙松口气?吏部尚书柳仲德还得偷眼笑过一轮,不紧不慢再来佯装劝架——先喊一句:“无凭无据,快快住口!”;再增添细节:“荣王殿下奉旨微服出巡,不曾鸣锣开道驾临华阴县衙;随行据闻只两名执仗亲事、乡间行走操劳罢了……”最精妙在于末句重复、强调、直接点明主旨:“试问如何有空去县衙杀人!”

他这头梯子搭得好,尚书令就梯子爬得更快:“华阴法曹,”吕尝向范自华是个眼色,高声来问,“尔在县中,可曾见闻荣王殿下及其随行?”

任他几人七嘴八舌,几乎只言片语便将欲加之罪敲成板上钉钉。那金粟恍然惊觉众臣是何用意,竟以为自己今日立于殿上、便可兵不血刃刺王杀驾,一时间整个人神清气爽,心底更是冲出股野蛮杀气,这是抖抖肩膀,便要冲上战场!可眼瞧着范自华巧妙脱罪,荣王无辜受累,那厢武将们又如何能够甘心?领军卫大将军闷一嗓子雄赳赳出班而来,毫不客气披头就问吕尝预设凶嫌诱使证人是何用意?舞刀弄枪的大多笨嘴拙舌,再补上三两员猛将,只怕脱口就要将范自华名姓明白咬出来。皇帝眼瞧着华阴刺史那渴求的眉毛都快翻过了发际线去,悄悄招来内侍监附耳低语几句,下首自然有小内侍上殿提点某个倒霉蛋儿——朝中喧嚷不休,小内侍没声没息,倒霉蛋的主意就全像是自己福至心灵:

“义宪长公主!”还是中书侍郎一语定乾坤,“义宪长公主往华阴敬庙,也在县衙安身。一面之词不可信,臣请大梁长公主上殿!”

荣王到此时,才懒懒抬眼向上一瞥,继而只是冷笑。

大梁长公主言出如山、不容置疑;从头至尾却没人容他大梁亲王为自己分辩半句。可他又能说些什么呢?直指范自华不法、任君生自戕;杨务本欺上瞒下,吕尝也没少渔利;柳仲德兴风作浪,武将们假公济私;再说母亲收受贿赂、他戚晋蓄意欺瞒;皇帝意图弑兄、义宪背德忘义?

没瞧着那十五岁的姑娘匆忙赶来、懵然无知时,下意识得望向御座;而后她自然晓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所说的“证词”却全成了放屁:

“荣王亲事……的确、曾来过县衙。”

至此,甭管华阴刺史是如何害怕兔死狗烹意图出告范自华;更别提范自华如何提心吊胆生怕荣王借题发挥;从来也无所谓武将如何落井下石要攀咬范吕两家;终究是只有皇帝称心如意,装得老大为难,却不得不请皇兄“暂居府上、闭门不出”,再着人彻查此案为好。荣王听旨辩也不辩,告退便走;与金粟擦肩而过,重瞳却懒得正眼瞧他——那始作俑者却到这时晓得厉害,一张姗姗来迟的惨白面目恰与殿外正午的艳阳天相映成趣。万里无云好春日,吃饱肚皮来小憩。才剑拔弩张的同僚们退朝出来,三三两两却都有说有笑着,哪个不说虚惊一场、皆大欢喜?分明文武争斗不休,皇帝哪面都得罪不起。兄弟俩商量着做个局拖几天功夫,荣王重新还了清白,范家也正做好了交易;武将无从挑事,杨务本调任他乡,任君生之死便不会再有人过问。所谓雷声大雨点小,当殿锁拿下狱乃至推出斩首那才是朝野震荡;今日所谓“软禁”?

皇帝且回护着他哥哥哩!

这不过是京城里再寻常不过的一日。要说引人注目还得是明儿个,那钱家迎亲喜事,朝中要员都该改头换面,喜气洋洋 去齐聚一堂。哪怕没轮着请帖的,自己也得赶个热闹。甚至于走街串巷有些三教九流,争先恐后也要来说两句吉祥话儿去外院打个秋风呢。换上最体面的一身衣裳,女儿家要沾些桂花油将发髻梳得光洁;骑马坐轿、抑或扶墙而行,总得寻那高亢嘹亮的祝颂声——哪怕李木棠,都未能免俗。甩脱了小邵和童昌琳,离了湛紫与凝碧,她孑然伶仃着,如何往那迎来送往的所在去?换回了她的灰缣硬布裙,卸了满头珠玉,连金灿灿的手镯都一并收起,她莫非要做乞索户给人耻笑欺凌?曾经深负所望那些幻想、一些高高在上的所谓尊者,如何值得她低声下气再去自讨没趣?

一步两步,她走得慢,她不在乎。

正午时分,磬声四散悠悠响起。李木棠站在紫金通天塔前,抬首、望见其后观音殿金字闪耀。这是四月十六,她刚刚葬送了一切从荣王府离开,受段姬相邀、马不停蹄便赶到这座尼姑庵中,哪怕一路阵阵香烟使她恶心、满殿神佛使她恶寒,可她依旧是来了,哪怕绑了护膝腿直得像木头,离了拐杖几乎无法站立。落香庵占地不过与林府相当,就隐没在京师之内,又只接纳女性信众,香火更不可与城外那五佛山宝华寺相比。李木棠一路未见香客,只迎面撞见两位刚刚受戒的沙弥尼。其人各自来去匆匆,余下落花满径无从扫去。谢了花、发了枝,头顶林荫正旺,临别时撇了手炉不用,现下当真是有些寒气入体了,她就在观音殿外一声喷嚏接一声,和着那磬声悠悠,倒是有趣。好容易捱着进了西院云会堂,找到了段姬所在,也难怪她招呼都懒得打,先慢慢上床偷被子把自己捂好了再说。

该是“病得不省人事”的段姬就得反过来照应她:“手脚怎么这样冷?难道是……又受了她们委屈?”

这个她们说的是谁,李木棠无心追究。暖和暖和身子,她会客观评价自己是自讨苦吃。本来嘛,谁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提刀断前缘,除非她也想来落发出家。李木棠不说自己头疼,却仍旧想不通那一瞬的委屈波涛汹涌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是如何绑架凌虐了她的心智,使她的嘴说出违背脑袋的意思,却竟然是心底最真挚的答案。她害怕,怕了一辈子;哪怕鼓起勇气重活一世,这份胆怯却反倒变本加厉。她怕,因为她眼瞎选错了路,她的心却不瞎,是在能将“四无丫头”的本来面目看清。是那么渺小的蝼蚁啊,春风一样吹过就散,完全不值一提。哪怕她跟去户部,哪怕她攀上了何府;段孺人纵然笑脸相迎,婢子亲事纵然毕恭毕敬,可荣王府的门是纸糊的,她心底的门还远不如;段朱氏一迈腿就能进,她的晋郎却偏偏留不住。所以她肿了两层眼皮,唇下生了乌青,法令纹好像骤然出现,连一双饱满漂亮的杏仁眼好像都没了光泽。可纵然是在辗转反复的梦里,断掉的腿脚却还是要去那处悬崖峭壁。她好像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却居然甘之如饴。

直到朝闻院里的那一声“子曰”。

他不过随口一言,她不假思索应声便接。这样与生俱来的默契,大约是养尊处优炼出的烙印。阿蛮此前没有,此后也不会有。纵然挑灯夜战,蒙混过关……她一双生机勃勃的鱼目,却到底比不得价值连城的明珠。所以她退了一步。而后他大叹其气,念些晦气吓人的语句;他望向赵家姑娘的眼神却是炙热的,在殷切期盼着的……却在下一瞬——赵家姑娘犹豫迟疑的瞬间——冷却成不屑一顾的轻笑。长夜未尽,晨曦未至,李木棠什么都看不清,可她哪怕是用鼻子,也好似清晰触摸到他的所有一切,通晓他所知所感……

所以她往前去。

他不屑于学有遗漏的赵家姑娘,他轻蔑于失了清白的赵家姑娘;他欣赏于百折不挠的赵家姑娘,他惊喜于学有所成的赵家姑娘。后面那些不是李木棠,前面那些远胜于阿蛮。所以或许是他精疲力竭走来的那一瞬,在他想要倚靠四无丫头的那一刻,她竟然先倒下了。

她要离开。在泰山崩塌以前。

换回寻常衣衫,她最终还是舍不得,将两千余银票还揣好在荷包;明令强行留住了小邵与童昌琳,她再甩下两名贴身婢;不过自己骑了小红马,正当无处去时,落香庵里传话说段姬病重救命。哪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她能驭马前来,简直像是撑了最后一口气回光返照!

此刻她躺在七八人公用的通铺上,抬眼看着结了蛛网的房梁。破旧被子盖在身上,她有些困了,日子寂静地寻常。兜兜转转生离死别,大约什么都没有改变,哪怕她想要矫揉造作落下些泪来,肚子里竟然空落落一无所有,胸膛内反而有些发麻了。段姬说尼姑庵里活着可不简单,每日坐禅、课颂、斋饭各有定时,哪怕她尚且只是带发居士,本也容不得这般放懒。“何况不敢给住持知道……我只是吓得眼黑心慌、喘不过气来,实在需要请你镇镇场面。”

午后的课颂声起了,满院佛像正静静聆听。

“主家买了戒牒,却过了春日的受戒大会。带发修行得等到秋日里……或许还得求殿下恩典,准许放了此身自由……主家却未必肯张这个口……寄人篱下,粗活重活皆要亲历亲为——我本是农户出身,这些算不得什么。只是、只是……”

她欲言又止,李木棠也不多加追问:“只是我有一件好奇事。”段姬咽口水,小心点点头,“你既然不再是媵侍……虽然是以后不再是;现在也没有法号,我要怎么唤你?”

“禾苗。”那张沉鱼落雁的面目轻轻红了双颊,眼中荡出一些似有似无的泪水,“禾苗的禾苗。本是乳名……就叫做禾苗。”

李木棠想,以后的日子同禾苗一起过或许也不赖。总之这人生得赏心悦目,又胸怀锦绣文章。“‘吾党有直躬者’,是叶公问孔子,故乡有人正直,哪怕是亲生父亲牵了别家的羊羔,也要出面作证。孔子却不以为然,认为亲亲相隐,与大梁律所言正是如出一辙……颜斶这段,如我所记不错,应当出自《战国策》。颜斶这位隐士试图向齐宣王证明士子比王高贵的例子。颜斶后来挂冠而去,就是齐宣王知晓其能,也是悔之晚矣了。”

别看禾苗谈史论经头头是道,说佛论道却居然全无慧根。李木棠陪她躺了些时候,好似不知从何而起的惊惧便好了大半。下午坐禅来又坐不住,读经去又磕磕绊绊,唯有洒扫值殿、洗衣种地居然做得虎虎生风,在李木棠看来实在是糟蹋人。可谁让她肿了俩膝盖动弹不得,晚间一顿斋饭还得托禾苗的福呢。她们这些居士且还算是好的,比沙弥尼劳动得少、吃得好、住得更宽敞——据说东面僧寮里同样面阔三间的屋子得睡十来人。“小小院落,有这么多出家人?”李木棠不解,禾苗偷偷告诉她,有小一半是今年放出宫来的老姑姑,没有例银拿,山高路远也回不去家,干脆就在这京城的尼姑庵中栖身。甚至还有些拿不出钱赎一张度牒,就和她们同榻而眠做居士打白工哩。“剩下的,要说真正有佛缘自己要出家的说实话没几个,不都是被夫家休弃出门或是成了寡妇,实在没处可去,求一口饭吃、讨一间屋子栖身,仅此而已。”

阿蛮与禾苗,又如何不是其中之一。

天亮得渐渐早了,李木棠早课起不来,自讨腰包捐了些香火钱,总算可以去观音殿蹭把椅子无所事事消磨时间。一日从早到晚,据说香客寥寥,她大多数时候要望着殿外匆忙来去的沙弥尼发呆。禾苗大好已用不着她作陪,赖在这里说实话是想避避京中蜚短流长是是非非。不是李国令,不是李姑姑,更非荣王未婚妻,她李木棠就要过两天岌岌无名的寻常日子,好像那地头嚼烟的懒汉。可这样的日子才不过过了半天。第二日下午断续总有香客登门,穿金戴玉、着婢子拿钱供奉更是豪爽,于是连住持都笑眼眯眯,迎来送往、解读偈语好不繁忙。李木棠照旧一旁坐着,动也不动一下,就清楚听着这一波自言是户部尚书的女儿,将要入宫采选、先来请愿;后一位是中书令的女儿,只求父母祖辈身康体健,并不为自己祝祷,眉间愁绪萦绕任住持也劝慰不过;等到了第三日,哪怕是京外的姑娘,都纷涌而至,她甚至见了丰州刺史李通的女儿、和延州刺史洪右鹊的千金:从前闹得天翻地覆也不曾有半面之缘,而今却在这座小庙中不期而遇,世间太多事岂非奇妙?李家姑娘只求落选回家,洪家女儿却盼不得一鸣惊人;也有那前拥后簇的——据说是范异妹妹陪给王氏将作少匠的女儿,不念着做皇妃,但想着荣王府呢。

紫金塔前,曾在宫中做了二十二年宫女的沙弥尼仔细将地上落花扫去。王家与范家的女儿衣摆将会在其上扫过,正如后妃嫔御曾经在她洒扫的长街上来来去去。只是宫外未出嫁的女儿活泼些,有的还会说起钱家昨儿喜事,念叨徐氏新娘子如何样貌平平、本就是落选的命。青苗远远地也听见几耳朵,遂掩面改去后院侍弄农务。午间稍事休息,却见云会堂内独李木棠一人席地而坐,就靠着一长列通铺铺位,望着手中玉如意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来之前,也有这样的香客。你见到的,使你害怕的,是谁?”

“孺人娘娘段家的表妹,还有朱家的表妹。”青苗告诉她,“无论是选宫中贵人,还是选王妃,我都是输了。哪怕见着她们,都怕她们以往事耻笑,落香庵也将我扫地出门……实则我都不认识她们,她们也没见过我。还是捐了功德留了名姓才知道……我那时已经没法可躲。”

青苗说着,一屁股坐在床畔,晃一晃变粗笨了的双腿,瞧一瞧脏污了的双手,将戴在腕子上的佛珠摘下盘弄,像是在问自己个儿,又像是在问她:

“你、害怕么?后悔吗?”

李木棠能够回答的,却只有一句“我不知道”。

从来没有什么佛门清净地,没日没夜忙前忙后的沙弥尼就是金像铜疙瘩的奴隶。甚至连奴隶也不如,还得掏钱买了度牒,再掏戒金才许遁入空门,成日对住持点头哈腰,却连个笑也不敢,装得无欲无求。沙弥尼未必愚蠢,李木棠却和那些佛像一般愚不可及。人生在世,便是欺压受苦,无论她和荣王府有没有干系,所见所经历本没什么不同。不过乡间磋磨人的是不怀好意的邻里、是官爷是老天;市集上磋磨人的是地痞是关令;林府皇宫里磋磨人的叫做主子,战场上磋磨人的叫做敌军,她做了几天荣王未婚妻,磋磨人的就变成世家大户——还是似曾相识的面庞与训斥,哪怕在落香庵都逃不出。只是因为她赤条条地来,生作万千芥子之一。她却生怕芥子须弥,要炸成自己无以掌控的模样——就像这两日香客,也做那般不知不觉就磋磨旁人的“主子”。所以她竟然是……她到底失去了什么呀!

“可是、我毕竟不再爱他。”她再三强调,“我应当自食其力,过两天或许去文雀姐姐工作过的豆腐店……我可以做饭、梳头!……要不是这双腿!我实在是没本事,什么都做不了!!”

有双轻柔的手将她砸腿的腕子捉住,佛珠砸着她的骨头:“我看你连睡都睡不好。昨晚上还在哭,没声没息地,但我摸着你湿了一片枕头。”

“我不是哭我自己。”李木棠道,“是我自己太该死、太混蛋……他那么不容易,那么伤心,那么累,我一声不响,这样伤害他……”

“你是真的没有一点感觉了吗?”

高处那个声音轻轻落在玉如意上,发出脆裂的声响:

“还是,你自己不想再继续。”

李木棠不再分辩了。

爱上一个人,是多么一件苦差事呀。它竟然使人不顾一切,要将自己拆解、砸碎,融进另一副原本素昧平生的骨血里。她怎么能有那般勇气,她如何能不畏首畏尾,如果她被抛弃、被厌倦……宁肯!她从来没有爱他!不过是图谋不轨,从来都自私自利。那是芸芸众生里再寻常不过的一位过客,不值得她痛哭流涕、牺牲性命……!

可是爱上一个人,又是多么伟大的创举啊!她从未那样精彩丰富地活着,从没有那样的幸福快乐、比玉观音像还要熠熠生辉!回京路上那个李木棠,怎么能是卑如尘埃的“四无丫头”,她缺失的所有,他同样拆解、砸碎、弥补而升华了呀!

眼泪比心碎更快落地。她终究肯呜咽着叫出声来:

“如果……赵姑娘更相配……我宁愿、宁愿……”

宁愿什么,她已经说不出来。

她不能爱他。她不能不爱他。爱他不是一幢罪孽,只是此生的本能。而后童昌琳救急救命的讯号,就终于扑进门来。

花落了,他们几乎错过了整个春天。协春苑那些夏日的花——女贞萱草还有合欢,却迟迟还不肯发出来。文雀走后此处更没了人烟气,草木长得畏畏缩缩,甚至不敢高过了房顶。哪像北上华阴一路,四散热烈,是盛夏的太阳落在地上,烧成金灿灿圆滚滚的汗水。苞米已经肥满,黄色长须冒出大叶缝隙来;小麦最怕倒伏,眼下一茬茬刚从嫩绿里长出朦胧金黄的穗果;农田颜色齐整,那无人打理的荒郊野岭则是放荡形骸:吵吵闹闹随处有花,几根根,一窝窝,脚下踏过,头顶拂过,纤小细弱,分明不堪一击,却居然尽态极妍,姿色各异。一场雨凋零了一波,转头又有新发花蕊前仆后继开得热络;更别提那老树高藤,更一日胜一日的精神抖擞、一日较一日的肥厚优良。野春无畏风雨,农春最需打理,院春无精打采、最是不堪一击。

快跑,阿蛮。

天疯了,云涌着,漫山的牲畜躲了个干净。平夷在山谷间嘶叫,一朵不再生机勃勃的野花,乘风还能逃去哪里?捉住她!用那血淋淋的裙摆;淹没她!用骤然撕裂的大地。一张模糊的面目倏忽消失不见,她的发丝缠在手上,四野高山正在隆起。我不要你了……河水浑浊七嘴八舌:你是眼高手低的懦夫;是狂妄自大的蠢材!瞧见没有!任君生死了,和定娘娘一样高高一挂,就将你困于方寸之内,经年挣扎不出!都是活该……都是活该……草叶齐刷刷舞动着奸笑:你先抛弃了我们!什么国令、什么姑姑!说好的妻子、王妃……是你让我们受段朱氏指摘!

横亘在面前,蚂蚁般扭曲着的是一条断腿:青筋生生露着,骨茬生硬刺出。这是你的佳作!群蜂头顶叫嚣:才受了雨水潮气、再受段朱氏惊吓;摔伤了一双膝盖,彻夜难以成眠,却是你!弃这具血肉于不顾!听哇!外面在响雷!再见面便不只是一条断腿——新鲜的、热腾腾的尸体……全因你放任自流!!一次又一次离开,嘴上说着迫不得已,心底原来这样毫不在意!

他醒来时几乎吐了一口血,眼前长久地发花。整个躯壳内仿佛被淤泥塞满,没一处器官合适安稳着;一张脸面不知该得多么难看,才使床头伫立良久的亲事典军禁不住冷笑:“下正元殿,你脸色便不太对。进门就倒,全忘了?”荆风贼眉鼠眼数落着,将满当当一海碗苦药递来,没见半分兄弟温情,却好似为李木棠复仇,字字句句颇为快意,“病从胃起,气滞于肝。来回奔波,彻夜不眠,该你吃苦受难!”

药味直冲鼻子,掀得他刹时兵荒马乱,脱口忙叫:“阿蛮!”她在哪里?是不是已经看见这一切?万一被自己吓死……必定已经哭成个泪人……她还要自责!堂中上下,竟然空空如也?难道她已经……“张奉御就在门外。”二哥说着上手,毫不客气把药碗一扣照嘴往下灌,“陛下闻讯,点名命他榻前侍奉。叮嘱你放心,风口浪尖正好避避……没懂?张奉御在此,木棠平安无事。”

戚晋想要辩解一句什么,却立刻呛着了嗓子。荆风垂首丢给他一块帕子,冷冷道:“她走了。”不做过多解释。或许再等片刻换回来些精神,他才晓得协春苑上下的确空空落落,正堂更是只剩一架伏羲琴。先帝偏好乐舞,戚晋幼年曾承教勉美人一二,只是久不温习,记忆早就生疏。眼下明明才退了烧,荆风不过出门去请张奉御那么间隙,回首竟见他单衣下床来。抬手轻抚三两声,却见那徽记淡了,龙池堵了,雁足歪了,连琴弦也松了,转折咿呀不复去年小之常作之调,凄楚酸涩不知是谁人心声。物不平,自然鸣。明月不出,猿猴悲啼。所以地沉而海阔,楼高而阑倾。飞镜阁外烟雾苍茫,不见灯火依约,不见屋檐错落,不见星空浩渺,不见崇山连绵。伸手空无一物,仿若坠落的呼啸,从鼻腔冲破了耳鸣。太轻描淡写的怀抱,不敢折断一只凡鸟的羽翼。于是啾鸣、啾鸣。泥牛入海,覆水难收。不过一个恍惚:九州十境,那么小一个阿蛮,转眼、再也找不到了……脸红脖子粗,他正饥渴难耐!最好有一笼红薯……这一次不许发芽长腿——早该将它吃掉!

还有比这更凶狠的诅咒?却有比这更残酷的回应。重瞳的眼睛嵌满血丝,却居然立刻便望定身后熟悉的面庞……湛紫说李木棠既然放了她自由身,从前飞镜阁的奴婢自然就回飞镜阁伺候。连凝碧,不也已经回了杂院?戚晋以为自己必定是烧糊涂了,否则何以听闻如此天方夜谭?病势反复不说,膝间还新添有伤,连婢子都不肯白占他的,她难道想要自杀?!不想想自己如何周全吃穿、如何求医问药……瘸着那么两条腿,如何蹲下身烧柴生火?四月的天她还嫌冷,走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拿一条夹袄。吃饭总要噎住,动不动就冒嗝儿,现在万一连口热水都喝不到!她怎么揉面、何处买肉、难道继续吃糠咽菜,还会引以为荣?老天!她别是连公主府都不肯住!除非她……

朝闻院梧桐潇潇、协春苑春风空空、飞镜阁夜色渺渺、桑竹庭晨曦默默。李……木棠。好一个李木棠!胸廓一口气顶得生疼,非得教他整个噎死!既然她这般不知死活,他又何必疼惜?反正皇帝早要取他的性命!张奉御近在眼前,干脆直接拿去!不过一碗药、一场梦……而后最好不要再醒来!母亲正好去和弟弟母子情深;长姐就与姓秦的举案齐眉。他不过是个处处受人掣肘的蠢货,是朝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判臣……那便如所有人所愿……为什么他死了,父亲却仍旧不肯回过头来、哪怕只施舍一个眼神?是舅舅在一旁叫嚣,他大义灭亲、背弃人伦……他搞砸了所有一切!小之一辈子不会回到中原,伏羲琴砸成两截——

要整个世界、统统滚开。

谁要管荆风絮絮叨说了些什么?谁还搭理外间风云变幻?他甚至已经分不清梦魇与现实,怎么可能像张奉御所说退了热、一切大好?哪怕那腾起下床的身躯迅猛如虎,向外追逐的步伐又轻巧如鹿;迎面春风一扑,浑身热汗裹挟残余病气散透;似那顽石化灵、胁生双翅,简直重获新生、从没有这般自由自在的时候——!

然后他一头摔倒,就在将将快要提到一桶冷水的时候。

他不能大好,一定要重病缠绵!否则弟弟还如何对他嘘寒问暖,母亲如何饶恕他愚不可及?!阿蛮……!他甚至没能等到阿蛮!水桶近在咫尺,他却居然一寸也近不得。原来绊倒他的那双腿脚已经站在身侧,倒了水、扔了桶、一气呵成,岂容他发疯?又是这样、次次在桑竹庭、次次要落于下风!尚未弱冠的年轻人哪有什么顽疾,随便睡个两天两夜,很快就龙精虎猛。戚晋此刻的臂膀依旧雄劲有力,向上攀锁用的力道不逊于斩杀果那正的那一招;接着提起身来,片刻扎好腿脚、下盘已如树干般坚固:一快一稳、出其不意,定要教那可恨的亲事典军摔个狗啃泥!

荆风回身反击之前,嘴角居然是笑着的。他毕竟嘴笨,学不来文雀直言肯谏;所幸功夫利索,以暴制暴足够换片刻清净:一拳照胸膛拍散瘀滞浊气;扫堂腿掀风逐叶落雨清明;捉腕、拧腰、打腿、追脚,对面哀兵必胜,腾挪辗转竟是少有的酣畅淋漓。荆风手无寸铁,既要留意分寸,又正急于求成,信手踢断一根翠竹接在手里,如矛、似剑,轻易破开防御,叶稍直抵戚晋喉间。

“好了!”厉声叫止,亲事典军随即将断竹丢开,脚尖扫扫满地花叶,决定还是稍后再叫庶仆清理。“既能习武,便是无碍!眼下有燃眉之急:魏奏进宫,至今未归!亲事府归家不出;亲王府人人自危。停止浑浑噩噩,你有正事要做!”

对面那病了两日的家伙脸红脖子粗着,竟然弓腰正自大笑?“悬壶济世、救民于水火……我连阿蛮都保不住!”戚晋跌坐而摇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阿蛮正是晓得我德行,唾弃我一无所成,活该我……”

然后他仰面挨了一膝盖,摔倒是耳畔又扔了把尖刀。金贴银匕首刀鞘冰冷,刀刃尖锐,旭日朝阳灼得人眼睛生疼,他抬手轻轻抹过,更觉心下猝而一惊!

“木棠在落香庵为你祈福,你就这样辜负我妹妹?甘心弃子认负,我这就去告诉韩告——哪怕是林友!告诉所有蠢蠢欲动者,你配不上我妹妹,回头再帮你自掘坟墓?”

“你说什么?”戚晋捂了鼻子踉跄着站起,“阿蛮不会……”

“她陪着段媵侍,不知府上异变。今日已是十九。”荆风平复一口恶气,“在她逞强之前——写给皇帝奏呈。半个时辰,我立刻就要。”

指尖的血落在地上,好像就被这一把小小匕首、割开那日夜混沌的天幕;破除所有积蓄浓厚的翳障!重瞳复明、旭日高升。他错了……是!他错了!从最初的最初!他错了!!从来想的不是为华阴百姓请命,而是惩治范家、威慑世家、为迎娶阿蛮添一份保命符!如果仅仅是为了前者,班师回京他便可上奏提议放吏归田,范自华甚至都会乐得应和。而今荒着的田照旧荒着,反倒赔上个任君生,致使县衙群龙无首;再扯得朝臣攻讦,平白耗费许多气力。有人合纵伐秦,有人调和阴阳,有人趁火打劫,有人趋炎附势,各自念着钱财、权位、家门、国朝,却居然同华阴没有半分干系了——说来岂不荒谬?他身为大梁亲王,甚至也曾如此这般忙得不亦乐乎,甚至许多时日抛下阿蛮不顾!皇帝深受其扰,用他拖延时日;他反倒自暴自弃,连累张奉御三日不得出府?

阳光辣得刺眼,红薯竟然分外香甜。墨笔劈叉着落在纸上,在奏章上呈之前,竟是赦书先行到了。被堵在墙外该有好些人影叽叽喳喳着挤进来,其中又见得是童昌琳一马当先:

“李姑娘……”那张稚嫩的面庞而今毫无血色,双唇正止不住地发抖,“她、她进宫去了……

“就在、刚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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