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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清心寡欲疑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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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祺裕,天字第一号无赖,却竟也有今时今日这无地自容白纱覆面的时候。就在鸿通柜坊门前,白纱帷帽左摇右晃脚步踉跄,瘦肩膀不时还得打个颤。何时蒙头被人撞破,帷帽一把摘落:瞧那乌青眼半面伤!“怎么,虎落平阳?张四公子腰缠万贯,也来借贷?”捧腹眯眼,似这般闲话唱出去,京城上下得乐倒一片!向来油嘴滑舌的竟然缄默,帷帽也不讨快步就跑脱。怎么着,让他怎么辩?堂堂正正说明自个如今给虔金号跑腿,来柜坊支取钱钞乃是公干?嚯,张家四公子改邪归正啊,天大新闻,谁肯信呢。“不是在家讨了打,偷奸受了罚?”倒不是说……倒说回来……也的确是他活该。才自信满满发下宏誓大愿,转头淫虫瘙痒,又跳墙逃家栽进酒污地界纵情声色犬马。“世间哪有一蹴而就的功夫。”人还要捋捋衣衫,一副理所当然,“不过吃酒、听戏……最云香院的酒,吃起来痛快!”

这话有几分真谁知道,反正京城那几家窑馆最近总能见这小子神出鬼没,四处鼓掌,格外乐呵:什么?京市令去查了满城的佛店啦!诈人钱财,该!算缗钱如今恢复,甚至教以往更长了一成多!是大哥的烦恼,干他何事;徐旷被京兆府捉去了细审!哪个谁?从没听过!据说“顺字盟”要就此土崩瓦解!顶好!乐得一身轻松!

在这样下作卑劣之地,各样风言风语长腿一般,每日少不得刮个几波;恩怨情仇也格外浓墨重彩,乌烟瘴气谁能独善其身?今儿那楼梯滚下去一人,明儿那卧房打上了龟公。叫嚷、辱骂、尖笑、眼泪,浪花似的在张祺裕身侧冲涮——他岿然不动:在云香院,在秋水梧桐斋,在千觞楼,在顾家宅院,在尘风观,在闲杏园。终于是有这么一天,打斗撞到他身上来。水嫩青葱一个小娘子跟着扑到脚下,求爷爷告奶奶是泪花挂了满脸:“……我是好人家姑娘……!公子可救命!!”然后有个故人大步震到面前,一把将那雏儿提走,嘴里唔唔念叨,说是自家标的猪。张小四彼时正在思索死亡、命运、山海寰宇,以及这闲杏园的饭何以如此难以下咽;紧贴身侧这么一闹,是还没回过神来,记忆里一个冥顽不灵的林怀章好似又冲入战场了。“卖良为娼,不法,不公……”那小子甚至曾吵到他爹面前呢!终究还是得知道,真金白银铁口直断,律法原是一纸空文;所谓无奸不商,倒居然有些济世救人的好处。张其余这会儿想起,不由得神思又游离。还说自己造了大恩德,怎么不说积年祸害的这些妓子,又是多大罪过……卖良为娼不可取,可谁生下来便就是娼妇?姓林的随手指一人,说是良民,他掏钱救了便是应该;姓林的回头再看上另一人(张祺裕甚至看不出二者分别),说是头牌,他掏钱请了便也是应该。男人么,总有这么些自得其乐的好处。既然高高在上着,做什么要反思收敛?

张祺裕不信神佛,对转世投胎之说更加嗤之以鼻。这会儿脑子转一圈,又好似要冠冕堂皇起来,却不见身前赶来阻止的连伪君子也不如:学林怀章叫声“不可”,那柳家哥儿接着冲出口的是:“人是我先看上,早问妈妈订好——姓王的,你要懂个先来后到!”

姓王的叫王世元,怀化大将军王绶之子,去岁科场舞弊又愣是被授了恩科榜眼那位;刚刚花五十两银子标了楼下一头猪,得了美人儿正要开荤;横插一脚的姓柳名闻,现吏部尚书、前御史大夫柳仲德之子,去岁也是走了些门路,可惜国舅倒台,恩科不幸只中在二甲及第,不过他妹妹五月入宫封做宝林(还不是一个娘生的,据说不怎么亲)。此人立刻吃一堑长一智,这不,自己也要以国舅自居试试深浅。两边势如水火,一个比一个脸红脖子粗,妈妈插在当中干着急呢,却谁注意那倒霉小娘子又被人捡了漏。有身劲装怀揣功夫,偷了姑娘直往楼下私奔。说实话张祺裕是想让开的,可就恨那卢正前功夫不到家,反应不及时;张祺裕往左一躲,他自己也往右绕:结结实实就撞一块儿,仔细一瞧——嗬,仇人见面,不得怒火中烧!

那一天到底如何混乱不能细说,也不知闲杏园这等破落场子怎么就集齐了一众大佛。总之是四下里打起来,刚巧路过还有个熟识——正是曾把佯醉的“穷光蛋”张小四敲干净扔去雨地那群狐朋狗友之一——张祺裕手中又恰好抢了柳闻摔下来半面花瓶,极其顺手,就给私仇开了瓢。斗殴者自此由个位数升级到十位数,从楼上滚到楼下,从院里缠到院外,最后一个个都跌进京兆府。到了这种时候,就显出买官卖官之好处。挂名书吏不用等父兄来捞,自己轻轻松松脱了身来,还赶得及给人姑娘赎身送回原籍——想是知错就改呢,一路行人却光将他嗤笑。鼻青脸肿一个浪荡子所以很快发现自己有理由收心回家去,老实做点事帮点忙了。可老天哪肯将他放过。就今日听长兄安排,走鸿通柜坊又往自家铺面各自丢了一圈脸,回程刚摸着家门,三哥悄没声息门后藏着伸手就来捂嘴:

“嘘!你这冤家!摊上大事!中书令——当朝的,前院等着,点名要你问话!是不是上次闲杏园……冲撞他家公子哥儿,要你偿命来!”

“三哥你这就是造谣了!”张祺裕被掐得脸疼,矮身子钻空出来,“呲”一声宣泄不满,“人李家俩哥儿谁不晓得,最古板没趣味,张三王五成日地埋怨,想请口酒人都瞧不上。你在这胡说八道,给中书令听去……”

不用三哥抬脚来踹,他自个欢快跑脱,又回头来笑,轻声细语、呲牙咧嘴、好不得意:“难保人禁欲一辈子而今开窍!奉茶拜师来把经验讨教!”嘿!还真让他说对一半。中书令当真开门见山不耻下问将这老嫖客问个仔细:长安城内共几处勾栏、几部教坊、几家窑馆?他当真一一去遍?嗬,真厉害!(当真震惊,从神情来看绝无奚落意味。)那一共有多少妓子,逼良为娼几例?他在其中鬼混(的确是这两个字,李蔚两袖清风,用词却精准),见过几名世家子弟,甚至——慢些,最好能拿纸笔记下,中书令亲自提笔也无妨的——哪些官吏?喔,你还晓得有几家蓄有家妓,谁曾向谁转赠,是怎么个规律规矩?再好不过!!可慢些说!“就这样,中书令出门时脸上那笑简直要骨折。”吞口温茶,再一日面对荣王殿下问讯他置身事外还能有笑,腮帮子疼口更干难道不是卖弄唇舌该得报应,“准保是闲杏园那一闹让谁起了念头……多半从京兆府里放出风来。”

“周老爷。”李木棠便了然。

曾为京兆尹,自然清楚京兆府那日拿了些什么人,能做什么文章。官员狎妓曾是恕宗明令禁止,不过先皇时期上行下效,御史台知而不言,放在今时今日便是渎职无能,有意包庇;可巧捅出事儿来的柳闻又是那前任御史大夫之子。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焉能放过此天赐良机?

张祺裕就咋舌:“这时节不安分,真好似大火炖着似的。据说岭南道采访使未至,白州刺史先遇袭;时将军微服私访才到延州,当地便大摆接风宴劫了人去。”将案头一拍,此子接着也叫,“我怎么又知道?好家伙。所以说天下最不透风的墙都在窑子里,喝醉酒脱了衣裳,谁嘴上还有个把门的?”

戚晋就问:“你怀疑周庵因十道采访使……提前筹谋,乃理亏心虚之故?”

张祺裕则把脑袋谣成波浪鼓,猛又干杯茶,只叫什么都不知。“灭佛,禁娼:几次三番却都是冲御史台。周老爷自个就在御史台为官,这是、自毁门庭?”李木棠讶然,“还是,有些我们不知道的隐情,清除异己,正好乘了这东风去。”

“御史台。”戚晋便沉吟。此番采访使出巡以御史台为首、户部并吏部协同。各方势力割据博弈以致今日之乱象并不稀奇。可迫不及待打头阵的居然会位御史大夫:似乎意料之外,细想竟也算情理之中。“周庵恨他父亲,更恨所谓世家清流。”来此之前,他已同阿蛮恶补了些往事,顺带普及些现状,“世家之所以根基深厚难以撼动,依仗选官、放贷、御史台三件法宝。官员任免大搞党同伐异,靠师徒姻亲发展门阀体系、垄断科举;‘阎王债’豪取强夺,不义之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最后,御史台——喉舌命脉。道不同者弹劾之,一丘之貉力保之。欺上瞒下,竟是横行无阻。”

“可现在,还来得及。就像……唐亡于节度使,宋亡于冗官与重文轻武,这些弊病从开朝之初就埋下了,虽然当时不显。”李木棠接着却犹豫,“可是,禁娼、灭佛……甚至考功,都是断人财路,不吝杀人父母!哪怕是、甚至是……陛下……!”

“收手,及时。”察觉木棠神色有异,张祺裕下意识探身而去,压声强调,“让清流去同世家争斗,你们只管隔岸观火……有什么不好?越出风头,越招人恨。穷寇勿迫哇……我为什么对中书令知无不言,却不敢给木棠去一封信——又是康旺饭庄,又是侍中,又是采访使又是左卫又是县主,适可而止……”

他接着却好像自己被话噎住:

“……已经,迟了?”

戚晋淡淡点头,难得对这张家小子心态平和、言语坦诚:“果然改过自新,难怪消息太慢了些。李蔚昨夜上奏长丰台;陛下行将离京避暑。若非得命仓促,何必劳烦张师爷今日不吝赐教?”

不怪荣王贪功冒进,别说县主好高骛远,实在是皇帝自个在后宫以身作责,深觉克己奉公精神很值得发扬光大。李蔚踏黄昏而来言之凿凿,他跟着就想出与各家风流公子体重相称的赎金。朝中众卿不是各个抢着烧香拜佛,私藏下漫山遍野毋需贡税的良田、又派出去可堪国库地阎王债坐享其成么?假冒伪善的爹,养出群好嫖烂赌的儿。前者有朱家作保,干脆就将后者抓了下牢!不愁不服帖规矩,总算出口恶气!是以李蔚前脚重任在肩满意离去;后脚老太师重出江湖夤夜叩见也算是得了满意。说新平县禅光寺受遣散的众僧侣不服不忿,点燃寺庙才起了好一场大火哇!连累损毁民舍十余间,死伤及不知去向者共四十余名。皇帝陛下高坐长丰台正应该看清啊!还有案上这些折子:万年县早来报,僧侣还俗无家无田已成一患,只那两家小寺十来人口已使县官无从安置;更别提京中落香庵出去的姑子,大多本就是出宫的奴婢姑姑,早年有功、晚年无着,说不过去哇;渭门庄移了华阴良民田地可都是宝华寺免费借与不收租子,这一两年至少是让人安心……诸如此类,中心意思威逼利诱哪有看不清的。想是郑邑日前被自个不痛不痒外放为官;皇兄挥泪斩马谡更加刚正不阿。姓朱的这就黔驴技穷忙着请出老祖宗来,任是皇帝,也该给自己这位舅祖父适时低个头。您费心,大半夜来提点晚辈。朕都留意着,知道大刀阔斧有损根基。实在是有些佛店不像话,某些僧侣佛口蛇心白念经,和这群唯利是图的商贾勾联在一起。皇兄既已明查是非,该罚的统统罚过,到此为止,再也不提……眼下还是救灾要紧呐……无妨无妨,常福你胡说什么!朕何曾没日没夜不得将歇……还不快送老太师回府,夜深了,您旧伤在身,经不住熬呀!

大约这样一通太极功三下五除二给人唬了送走,本是想传哥哥,却见如御女来奉送宵夜。牛乳燕窝冰凉,入口向下一路化了旬月积郁,而后热热的、浓浓的,什么甜腻之物争先恐后便向上漫溢。

皇帝猝而吐血这夜,皇贵妃叹气也说过很多可惜。似乎这人脱胎换骨,甚至不似明君,倒真做回白面小儿,豆腐一块洁白无暇着教人喜欢。吴萃雨离了宫,苏以慈此等异想无以倾诉。宫人们只知初一那夜陛下携皇贵妃外出晚归。令熙宫内关起门来似是没能说上太久的话,隔天皇帝在昌德宫将息,此后快十天,专在长丰台与戚晋兄弟情深,却不肯再进后宫一步。唯一略知一二的,居然是个御膳房小宫女。弥湘那一日整晚都在令熙宫等着,虽见皇贵妃平安归来,同行却有皇帝行色匆匆,教人到底放不下心来。非令熙宫宫人无从近前侍奉,何况连内侍监都被搁在门外;殿内或吵架、或训诫?也不敢偷听了,还得自觉避远一些。是其后皇帝甩袖离开,皇贵妃叫进:“沙葱炒蛋。烩榆钱。驴肉黄面。”声调多半有些哀婉,似是想念曾经娘亲手艺,那身板却毕竟挺直,连带其后不肯掌灯的深夜里,也不见泪落,“该是喜事,好运。”她自己摇头,“原来皇帝陛下一颗龙心也是肉长的,见了人鲣鲽情深,也不屑于强取豪夺……他说他愿意等,只要一些他曾经以为是做梦的温度……我想我仍旧是给不起的。”

荣王府上那顿晚宴备得仓促,她更没有胃口;眼下吸溜吸溜将黄面吃了,却把驴肉向弥湘一让:“都说我是聪明人。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与其不情不愿着骂骂咧咧着……不如乐个自在。难道有人会喜欢打仗么?还不是要告诉自己是为国为家,能挣得功勋青史留名,多么勇敢潇洒啊,就去一马当先……可如果出师未捷先中流矢,龟缩挂起免战牌来,难道就愚不可及么?”

说到这里,她干脆把战战兢兢在外守夜那掌事姑姑也叫进门来。剩下的几碟子菜说是分实则是赏,还得换了人叩头连连呢。“这毕竟是皇宫。”她托腮沉吟,“人生难得糊涂……世间事,向来不公。”

勉美人难道该死,胡姑姑难道该罚?因她搬弄口舌互相为难那些宫嫔,说回来又做错了什么呢?从前没轻没重一个一马当先的勇士,终究要自己吃苦受罪了,再勉为其难晓得不公。以慈,这名字可是父亲高瞻远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空说慈悲,岂非镜花水月白日做梦么?却看那寺庙一座座倒了,意气风发该是怎样一位少年明君呐。掌事姑姑都说陛下慈悲,苏以慈听了竟然只笑。多少敬佩,多少嘲弄,多少苦涩,多少恐惧。她说不出。皇帝不入后宫,她竟也不往长丰台去。说是如今日子好过,皇贵妃的位置总算显出原本应有的好处。别说馨贵妃,就连太后身前正得宠的熙妃都少不得安安分分,多余敬她三分。甚至连太后近来精神都渐好,对良美人关怀备至好似真做起了好婆母;连带忤逆不孝的儿子似乎也云淡风轻就原谅,似乎还操心起陇安县主大宴菜色规制。所以难免的,徐弥湘也更加忙碌。皇贵妃最初本要留她,是良美人亲自登门将其要去;其后留在庆祥宫辅佐太后用心更是忙碌非常,少不得她会起了问如采女帮忙的心思——可后者纵然仍在庆祥宫奉孝,却到底也很久不得幸面见圣上了。何况此人心比比干多一窍,又岂是徐弥湘容易搭理的?

六月十五,李蔚黄昏离开长丰台;老太师将漏夜出宫去。终于按捺不住的杜桃灼买通御前人手,赶午后踏进昌德宫奉送燕窝之时,好巧不巧,就会撞见皇帝旧疾发作,口吐鲜血,险些昏迷不醒。六月十七,连带徐弥湘在内的半个皇宫、甚至还有大半个朝堂都风风火火启程赶往凤翔府翠微宫据说是去避暑,实则该是养病——没一日,这样的流言已然传出来。陇安县主不良于行,荣王殿下身戴监国之责,驻守长安理之自然。

夏日烈烈,车马扬尘转瞬就淹没影踪。

今夏酷热,少雨。

对于抢时间盖房子的人家这倒算是个好消息。宋至那曾经滥赌无为的妻弟难得操持起正经营生来,夯土砌墙每日晒着大太阳掉着成斤热汗,出乎意料竟也没喊退堂鼓。饶是如此,宋至依旧嫌他独自一人功夫太慢,是自掏腰包寻了些短工,恨不能七月初便将新宅起好。“我随陛下出京侍奉,焉知何时入秋好回来。你带着孩子们不容易,等房子修好便搬回娘家去住,总是岳丈小弟在,多有个照应。”

这话是从宫中值守换了班、清晨赶回家里床笫间夫妻密话,可不知怎得,却好似被厢房里头睡得正香两个孩子听去。那一通哭闹,今日就不肯放宋至离开!“不是今日启程——不是明日,也不是后日!皇帝陛下生了病,咱京城里暑热耐不住,得去郊外乘凉去……却也得先休养片刻——出京坐大车大马,一颠一颠也不好受!”

宋至的医术曾被焦奉御评价“粗浅鄙陋”,可做起父亲来却居然是一把好手。瞧那慈眉善目,格外循循善诱,甚至不惜连请二日假,又给儿女下厨掌勺,又给他们舅舅周全帮忙——让邻里看去,哪家不得羡慕?却似乎连他自己都忘了,曾经如何串通穆慧皇贵妃背弃亲师,又如何献媚于昔日淑妃做了宫中面首。并不曾有某一瞬间,忽而就痛定思痛、幡然悔悟。宋至近来奏请陛下清斋戒欲,最初只是真怕他步了先帝后尘,害自己跟着殉葬。皇帝彼时表情玩味,随口嘁了“冥顽”,眉头却随即放平。不再轻蔑,不再厌恶,宋至总觉得陛下大抵连那月梅香的把柄也不惜得拿来威胁他了。“卿是忠臣”:此等赞誉不曾宣之于口,却明晃晃在皇帝面上写着。由是猝不及防着,宋至居然铭感五内,恨不能舍生忘死还报君恩了!是他见异思迁、是他良心未泯?总之好心好报,到底是得了真金白银的加封——

就在六月十四,皇帝再次呕血的那个深夜。宋至随行昌德宫伴驾侍奉,正浑浑噩噩昏梦迷离之际:如御女的脚步似近似远地来了,如御女的惊叫半真半假着响了。七品侍御医跌个屁股蹲,打眼瞧见御座一抹血色时冷汗淋漓遍生。皇帝自从荣王府归来作风大变,近十日勤政不倦,远离后宫。如此,依旧咳血不止,岂非他宋至医嘱有误,立刻就得拿下杀头?内侍监座前跌脚:“宋御医!还愣着做什么?”如御女拽过他瘫软的身子骨,几乎是往那上首一扔。然后他看见皇帝一张惨白面目,咫尺之遥,如白玉、似象骨,在满殿交错灯辉中竟似佛光普渡,一时亮如白昼;连唇边鲜血,妖冶似莲:度化地狱,舍我其谁——因惨痛而舒缓放松的眉目,更前仆后继着涌出慈悲高贵的本元,令宋至惶恐、令宋至神往……或近、或退,当下不能自已。却又有那一瞬,殿外风长,贴面而去的阴影里,呼啸着的不在再皇帝千百个日夜的辗转反侧,不再是一个十九岁少年此消彼长的苦痛。忘川之水,揽镜自观,是怎样一个学业不精、得过且过的自己,醉心旁门左道,半生汲汲营营?宋至仿佛瞧见自己颤抖着取出银针,没声息的、向下只这么一刺——

污泥散了,地府远了。他托着皇帝陛下升起,就成全了师傅妻子期盼的“万中无一”。有圣旨,其后专门被他拿回家中给小舅子也瞧:升做尚药局四位直长之一:是他纹丝不动了八载的前侍御医宋至苦尽甘来。哪怕上官焦奉御多有不满,被他撞见了同张奉御惴惴不安,宋至也只做不知,归家两日照样安之若素准时回宫来随驾出京。可瞧好了吧,这尚药局和前朝可没什么俩样,嘴上逞得是真功夫,私下拼的还是谁裙带够硬!就说张奉御,不是其师江岭举荐,怎能在后者辞官归隐时脱颖而出,不经推举就接了衣钵做了尚药局首脑?也亏他对此有些自知之明,面对同僚诸多提点(不止于焦奉御一个,内容大同小异,总是“姓宋的来势汹汹,小心有一日你这乌纱帽也得拱手相让!”)也只不过笑笑:“宋直长看顾陛下功勋显着,若陛下属意,也是他应得。”宋至本欲喷鼻子哼一声,做出些小人得志模样来。可谁知是那夜受了佛门训示、还是前几日做惯了慈父的原因,总之这双眼不自觉地温热,感佩之心油然而生是按都按不住,就差当场再拜一位师傅!在行宫安置下来,张奉御却很快被派给良美人专门照看龙胎。皇帝陛下近前是宋至协同焦奉御看脉拿药,竟也没为前事起了嫌隙。就事论事争锋相对了几次,焦奉御甚至收回对他不屑一顾之恶评,虚心纳言、也倾囊相授——藏于这终南山翠微宫里,真似寻了个人间仙境、无所挂牵般,格外心旷神怡!

这叫登堂入室,可决非掉以轻心。就好似那四下里巡逻护卫的左卫翊府,肩膀也松快,步子也爽利。宋至用郎中的眼神瞧得出来,这都是行军打仗藏拙蓄力的好功夫,和兴明宫背僵腿硬、死气沉沉的奉宸卫们可不一样。别说,暂代左卫将军职的魏奏操演虽然凶狠,以致此前三不五时有人负伤倒下;进了翠微宫却也换上慈悲心肠,大热天让手下们尽可能贴墙根纳凉,每日还来找尚药局求了消暑汤来派发。只是他自个好像愈发清癯些,两撇胡子简直唇边快挂不住。见了宋至也唯有冷眼——据说替他曾经的属下、荣王府就那位沾了事儿的马亲事抱不平,成天没个笑脸,摆在翠微宫委实突兀。你且看,连皇帝陛下近来都分外和善:罢了政务,有些时候还真留他谈天说地片刻——简直像做了密友一般!甚至其后有这么一日,才是午后,风声清爽,焦奉御午间贪凉,做医生的给自己吃坏了肚子。宋至独自前来请脉,没忍住就问起经年旧事。他在宫中侍奉有些时日,大略知道从前孝定恭皇后去世后,陛下曾寄在穆慧皇贵妃处,长久地郁郁不得志;今又诊见细数脉、知其左关脉弦,肝脾亏空由来已久。当下也不知何来的勇气,小小直长一时冒犯:

“敢问陛下,从前于穆慧皇贵妃殿中,进食、睡眠如何?气弱体虚,只恐……并非新疾呀!”

或许并非一时心直口快?改过自新的好徒弟忽而也想为自己死在皇贵妃手中的师傅报个仇,有意引导皇帝归罪于其养母呢?一旁内侍监已然眉心肉跳,皇帝却波澜不惊的、倒没什么怒意。好像这忠言逆耳或是存心挑拨的就要得偿所愿……却听远处异动,不止一人,是东南角一片。连带锣鼓、惊呼……

翠微宫东南有湖,仙馆别院由怀有龙裔的良美人独居。接下来撞进门的果然就是坏消息:良美人滑胎,回天乏术。宋至的膝盖先于他一颗胆大妄为的心沉了地。玉砖冰凉,使他在酷暑节气也不住颤抖。少顷雷霆之怒,或将追问自己方才放肆言行……终归难逃一劫!除非那神迹又再现?

哪怕如此境地,他居然还敢去窥探皇帝的神情。却不是上次灵魂出窍般的沉静与慈悲,掠过那张白净面目,有一瞬是遮天蔽日的惊恐;随之又见狂喜,真真儿颠倒错乱!片刻又消散于迷惘:皇帝正是这样下达了最终的决定:

“张继贤失职,赐死。”

多么轻描淡写,又多么重若千钧。带着那么一点儿无可奈何的忧伤,不至于张奉御,连同宋至、甚至皇帝本人、乃至门外仍犹豫不前的魏奏将军……所有一切的命运,好似就此要彻底错乱了。正午的好天光当彻底黑下来,就像这个瞬间,人生的际遇要就此改写。皇帝不再是佛祖,宋至也做回投机钻营的怂蛋;魏奏暴露出不忠不义之本性,张继贤……断送他勤勤恳恳的一生。就这么简单么?就这么简单。谁都无可奈何。宋至几乎要坐视大祸酿成、覆水难收……如果他还是从前那名侍御医。

可他正抬着头。

所以他张开口。

——————————————————————

是夜刮起大风,殿外树影婆娑,映在墙上变成好一场刀光剑影,正与地上滴点血迹相映成趣。戚亘缩在床榻,眼睛直勾勾向地上血污愣怔,脑海中呼啸而过的有些什么,混沌无从说清。如此似是而非、意气用事他已非一两日。从最开初,他本不该轻信宋至,不该弃了焦张二位奉御不用,暗招此下作卑劣之徒拿方诊治。宋至曾同勉美人沆瀣一气害了他的父亲,又依存淑妃贪了他的女人。宋至是个侍御医,他是个皇帝。要杀要剐一句话的事儿,犯不着不计前嫌假充君子。不是么?

戚亘想,或许自己尚且年轻,还不是个老练的皇帝。为什么放手将龙体交给宋至照看,又为什么放任张继贤与荣王府过从甚密?桩桩件件没理由没好处的事儿,莫名其妙他都做了,或许是得意于自己的赦免,醉心于自己的大度——这大抵也是皇帝独一无二的特权。能让无辜者死,能让有罪者生,有时后者比前者更教人上瘾,尤其当自己本就“重病缠身”。戚亘从不曾公开承认,甚至不曾暗地思量,只是自然而然地以为时日无多,积德行善忽然便意义非凡。所以他将京师朝堂向哥哥拱手相让,自己偏安一隅,还准魏奏越俎代庖,践诺领左卫翊府随行。我已奉献,我已退却,只求澶渊之盟,片刻的偷安……就像从前山野广袤,天高海阔。春祭秋狩,避暑御寒;在林荫浓密的终南山,在地龙温暖的咸和宫,在金阶碧瓦那泰山庙,在白草暮云那围猎场……形影相随是他的哥哥,一言一笑都使他试图伸手触摸……“我醒了哥哥。”堂堂一国皇帝,要如此腆着脸撒娇,“别生气哥哥。”然后一切都回到正轨,良美人诞下他的第一个儿子,名字要让哥哥来苦思冥想;苏以慈受朝贺入住中宫,典仪要哥哥前后张罗;还有那李木棠!荣王府得好好翻修,册封王妃的大典,必定要引动万人空巷。而后兄友弟恭,在朝谋划是他,出外征战有哥哥,百世佳话自此而始,何愁四海归一、万邦来朝?

你看,他甚至原谅了李木棠,原谅了太后,原谅了馨贵妃,原谅了杨珣!终南山不再有那个迷乱却俊秀的面庞出没,皇帝不必去与一颗业已腐烂的头颅计较,他自己更正当痊愈。此等好时节,有些噩耗听来都悦耳。良美人的胎落了?这是好事。他的第一个孩子,要是正宫所出的太子。不再有兄弟反目,就从他昭景朝始。张奉御大抵也是累了,前阵子操心荣王府那位只怕没少忙活。就算下首叩拜着应了“过从甚密”的罪责……又如何呢?是他亲口许了哥哥监国。挑拨离间者如张继贤,杀了便是。他是皇帝,他也怀念起这般放肆的权力。后来宋至情急上前太近,有人下意识“捉拿刺客”,可不是没伤着他的性命么?落了这么些血就在眼前,今日诸事繁杂就此罢了吧。贬职的贬职,养伤的养伤,皇帝倒卧在榻,照旧享受一如既往的好日子,不是么?

他又当要失眠了。

同魏奏暗通款曲,身为皇帝实则也有行为不轨、不遵医嘱的时候。总是夜半难免时,曾亲事典军就递进来荣王一份份奏折或是家书。朝堂诸事、井井有条,巨细靡遗。他知道自己留下国玺的选择没有错。偷懒不必去烦恼夏日少雨是否有哪道州府受灾,农物收成又当如何照应;也无所谓返乡府兵闹事该作何解,新造弓刀铁器的钱又该如何安排——若是硬来行宫相问,戚亘以为自己也当无所应答。他自小没有哥哥灵心慧性,温吞守成不喜争功。哪怕当真励精图治,终究不过惨淡收场。哥哥能问罪范自华,他却无以抗拒朱戊豫。甚至昨儿接了朱兆奏报,法天祭祖当再行秋狝——分明对他反复抱病的身子更起疑心。所以如今在外亲历亲为收获了朝野称道的是他哥哥,几经历练日趋老成无所不能的也是他哥哥;掩人耳目溃不成军的才是他戚亘。是了。不过是杀人的一抹黄色,点头的一个船舵,尽管坐享其成,当作苦尽甘来便是,有何不满呢?

后半夜,他却叩响姐姐的房门。

靖温长公主快到产期,却违拗夫家善意非要一路随行。来行宫这么小半月,到眼下还同秦秉方互不相让,哪怕在刚刚痛失爱子的皇帝面前,也不肯装个举案齐眉。“给驸马爷换间庭院。”戚昙甚至没问陛下来意,张口便作安排:“今夜我陪陛下,闲杂人等,不许相扰。”

秦秉方没说什么话,是还芥蒂一桩御赐姻缘,当面甚至给皇帝难堪?且看亲生的皇长姐,尚且无谓将幼妹嫁了犯官的提议;怎么却他这受好处的,几次三番替兄长推脱格外焦急。瞧此刻那眼一瞪,似乎既惊且羞仍在问:戚晓不过五岁,许配二十又五秦秉正,是否悖逆人伦纲常?皇帝大约是习惯了受人鄙夷质疑罢,半夜懒懒散散地,自知一句话也便能治得住这位姐夫:“朕、忧心楚国,为的是国事,以为、可以来向秦将军讨教一二。”指向明确,愿者上钩。姓秦的立时将妻子千叮咛万嘱咐未得实证不可妄言之叮嘱抛掷脑后,张口便道:老太祖薨,楚国恐有大乱,非得他即刻整兵支援不可。靖温面色尴尬,接话找补:

“是、燕人,阿史那,传到突黜里麻古……元婴递来的消息。魏奏举棋不定,是我让他按兵不动……”

“姐姐怀疑燕人用心?”

她居然摇头:

“是杨绰玉的丈夫——元婴说他相信。”

“燕人才杀了你的岳丈。夺西受降城,假降刺驾——旧仇,都一笑而过了么。”

“是火拔恶贼,不是阿史那汗。”秦秉方走上前来,正与戚昙夫妻并肩而立,严肃认真不知多铁面无私哩,“荣王搜过鸿胪客栈,破绽百出。火拔恶贼就是要我们以为袭击者是崇狼的阿史那一族,挑起两国纷争……”

“荣王搜过鸿胪客栈。”他复述,声音忽轻,“荣王,不是你的……不是左卫?”

“元婴夜半求援,慌张非常。是我让秦郎领兵出京去救你,也是我让他细探鸿胪客栈,寻找蛛丝马迹……”戚昙似觉不妥,忙将话题接过,一时甚至顾不得连日嫌隙,脱口称谓仍旧亲密,“当日虽不得其法,其后总是元婴歼灭那恶贼亲军,为你报仇雪恨……你这却是怎么?!”

秦秉方比他更快搭手,夫妻二人协力扶了皇帝榻上躺下,常福自去召御医侍奉;当姐姐的沉默片刻,不出所料又说起“任性胡为,半夜不睡,眼下难受皆是活该”。这回犯上直言的是被秦大将军捉走,一间院落到底又空荡寂寥,仿佛整个夜晚,都要回荡着皇帝自己心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悠然飘渺、经久不绝:

“为何,曾协助楚国平叛的左骁卫精锐,会被几个刺客打得丢盔弃甲;

“为何,曾斩落卫国公的狼王枭雄,兵败如山倒忽而全无一战之力;

“刺驾的是谁?背叛者又是谁?

“杀楚使、刺梁帝,是火拔支毕不顾路途遥远,作战千里之外;背可汗,逼王帐,是火拔支毕一时头昏脑胀,甘愿自绝后路。所以火拔支毕死了,死得轻巧;所谓大战,随即便止。阿史那自永绝后患,荣王亦得了不世之功——多么皆大欢喜,还是早就心有灵犀……

“是阿史那。

“是他。

“阿史那助他刺驾夺位;他为阿史那清扫心腹大患。所以点到为止,大胜后龟缩丰州不前,自不必深入王帐一雪前耻;所以投桃报李,和谈中让出一成岁贡,顺便将亲妹一同献上。

“是他。

“曾经搜寻国玺预备继位的是他;如今私会燕人蓄势待发的也是他。夏州的兵铁,在他去后丢失;坊州的大火,在他驾临当日爆燃;范家在华阴的恶行,被他沉默隐去;徐家把持御史台之证据,被他欺隐至今。才方离开的皇长姐,曾为他母子修缮和睦操办盛宴;四周值守那些左卫,受他府内典军统领,私下将他《攻城录》传阅;留在京中大权在握的是他,操纵张继贤杀死林氏腹中子的也是他;众望所归的是他,功勋卓着的是他,声名显赫的还是他。他是赤帝之子,是大梁救星,是父亲属意的继承人,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

刀光剑影一时歇了。大汗淋漓,皇帝或许在哭。

哥哥,救命。

——————————————————————

木棠,救命。

——————————————————————

说来奇怪,如此诡异的懦弱居然出现在林怀思最为绝望痛楚的那一夜。是她的眼儿瞎了,耳也堵了,别馆里拥挤的奴役御医挥手都远去,还是剩她一个孤苦伶仃,在那小小的三福院就和木棠两个相依为命。她叫木棠,一时甚至想不起林怀章、更别提父亲。嘴里咕哝一声,仿佛力气就继续三分。不用那瘦骨嶙峋的丫头来真握了她的手,慌张忙乱来出些馊主意。她只是看着那张脸面,就仿佛触及到内里无尽蓬勃的热力——

却使她为之生气。因她竟记起同情:断了腿的木棠,近来据说缠绵病榻,原来枕上日子难捱如斯,她却不能去亲自探慰。多么没用的主子,多么可怜的奴才,实在值得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女人为之哭上一哭。所以她更恨,恨不能将那旧仆昔日碰过的物什一把火烧了干净!你自命途多舛,却何苦将霉气过到主子身上?难道怨恨天道不公,那些苦痛也要让旁人尝上一尝?

林怀思便以为自己可怜——摊上个首鼠两端的爹、轻佻放纵的弟、胆大包天的奴婢、还有断情绝义的娘,和一个色厉内荏的妹妹——谁及她命苦哇!翡春费尽心思,最后还是去请馨贵妃娘娘恩情,别馆内抬进一张新打的香案。香烧了三天,娘亲家书一向音讯全无,却听闻她仍记恨外祖新娶,迟迟又不肯归家去。所以到底与三福院有些不同,林怀思诵经不再为了旁人,甚至连那未成形的孩儿也不愿渡上一渡。她不过求了三天神,接着站起来,继续就做回凡世的人。有什么法子呢?林怀敏毕竟被吓得厉害,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实打实伤了真心。或许除了赖着爹爹讨要“亲生”“唯一”的确定,这些相互扶持的日子,她也发现自己能成为这个小侄儿“亲生”的“唯一”。可那孩子让她失望,当娘的自然前去弥补。挺一张素面、穿一身孝服:从前最在乎头面衣衫的良美人娘娘说,为了妹妹,她也得如此这般往御前去哭。

后来啊,孟采女畏罪自戕到底没死成;与孟采女同住的柳宝林却受了责罚。翠微宫风声鹤唳,据说罪魁祸首另有他人。皇帝却保持缄默,似乎追查到此为止。不论是有意包庇,还是无心深究,总之这便是她和妹妹的依仗了。扮演一名苦主,诱使一些愧疚——本也是她赖以维生的本事。

可是骆姑姑说:“不能去。”木棠的师傅,和她一样见识短浅,良美人自不可能听从。你瞧着,她这不是立刻就凯旋而归?流水样的补品赏赐跟着送进来,自个妹妹更是晚间便受封成了才人;更有甚者,回京后她姊妹二人还当迁去雍景宫——能为了什么,不就是她十七岁的林怀思,行将再次荣升领了一宫主位?不必再自怨自艾,她得尽快适应嫔位肩上重担。关怀陛下、体贴宫人,自然,也为那不幸蒙冤的掌勺宫女说上几句情,顺便还可解前朝御史台之困哩!骆姑姑识趣不再作拦,只是朝她强作精神的背影,多叹了一口气。

失子第五日,良美人林怀思褫夺封号,贬为御女。若不是皇贵妃去得及时,只怕连一条性命,也将香消玉殒折在暴怒的皇帝手里。“贱人不识抬举。”分明是咒骂,皇帝却躺下身来,身心惫懒以致畏惧,“护不住龙裔,还有脸哭求哀告。朕饶她一次,已算仁至义尽。”

那站在身前,手中尚且还握着凶器的皇贵妃呢?方才情急之时马鞭操运如风,内侍监本扯了皇帝避难,是人自己迎上前去,肩头向下至今还裂一道血痕。这是否证明他将再一次饶恕皇贵妃犯上作乱之举,此后一拍两散,也是仁至义尽?

可皇贵妃身着骑装,手执马鞭,难得宫中大难之际有空子钻山如林放纵身心,闻讯却心甘情愿折返。为一身皇贵妃虚名,庇护后宫;抑或为皇帝尊重信任,愿不辱使命?舍己为人,是否也算仁至义尽?

“谢谢。”他却说,“终于也做了李木棠……”视线穿过雕花的窗棂,是否望见乃荣王府的方向?“如果、应当……朕病了,你作证。”

饶是苏以慈,一时也懵然不解。皇帝便转去吩咐常福:明日回京。可纵是回京又如何呢,不照样称病、却朝不理,还不是照旧将皇帝旒冕推送给他的好哥哥么。戚亘如今却都不在乎了。急什么呢?他还有什么气忍不住,什么性耐不了呢。自己登高跌重,如何哥哥却不会呢?且看吧,这几日家书频传,那家伙分明独木难支,暗中叫苦呢。

有一封密旨,八百里加急,随即送往白州。听啊,无声无息中,似乎盛夏的白雨已在酝酿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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