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渐冷，呼啸的掩盖了送葬者的梵唱，转经轮在浑重的诵经声里静静地转动。
祁龙轩抬头，觑见秃鹫缓缓地向天圣山飞去，点点白萤翻落，似乎是山上的神明，想要抚平这一夜的血腥。
祁龙轩伸出手，接住落下的冰凉。
下雪了。
大漠的天气就是这样变化无常，在离开贵霜佛宫的第三天，他们甚至遭遇了一场大风沙，转眼又是烈日高悬，气温如曝。
但这次的暴风雪持续的时间确实有些漫长，一连三天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入夜之后，大沙漠空旷无边，无所遮拦，扑面的寒风夹带飞花雪末，冷入骨髓。
众人只能寻找背风的丘山暂时躲避，以期这场暴风雪尽快过去。
祁龙轩还好，身上携带的燃石，烛鼠都可供取暖，魔神铠对于抵御寒气也颇具神效。
只是惨了那群无惭外道的裸衣派僧人，基本都是身无寸缕，不拘外物，其结果就是不少冻死在了朝圣路上，提前去西天见佛祖了。
据牟尼上师所说，大沙漠的冬天入夜之后，确实是极为寒冷的，昼夜温差可以说是冰火两重天，但像这样极端的天气，一连下几天的暴风雪，却也是颇为少有，只能说恰巧赶上了。
这日黄昏，眼看着日暮西垂，凛冽的风雪还是没有消停的意思，祁龙轩站在高耸的沙丘上，看向远处巍峨擎天的雪山，脸色渐渐地凝重起来。
雪中的沙漠确实美极了，原本遍地金黄被裹上了一层银绸，只有沙丘的堎线还残留着些许黄色，将银色海洋分割成一块一块，像泛起的波澜。
橙红色的落日余晖洒落，透出一层红晕，刚毅而不失柔美。
两种单调的色系相结合，勾勒出的这副画卷，苍白而冰冷，不禁让人联想起远古的洪荒，空旷、辽远、混沌、蒙昧，一切都是那么远，又那么真实。
呼啸的风雪中，祁龙轩举目看去，又见一名苦行僧受不住冰寒交迫，倒在了朝圣的路上，至死脸上依旧挂着安详的笑容。
也许，在他们心中，能够死在朝圣的路上，也算一种修行的圆满吧？
也许在他们心中，会觉得这场风雪，正是佛陀为了考验他们的修行信念而降下的吧？
生命在信仰面前，好像根本不值一提。
该说这是人心的痴妄吗？
祁龙轩摇头叹息，从精灵袋中抓了一只烛鼠出来，握住用力一挤，鲜血顺着舌头滴下，浓浓异香瞬间在唇齿间弥漫开来，一股如烈酒般的暖意，火辣辣的游遍全身，驱散了周身的寒气。
入夜，冷冽的寒风依旧从四面八方吹来，拂动燃石湛蓝色的火焰剧烈摇曳着，有几名删阇夜的僧人凑了过来，请求借火庇护，祁龙轩掠了一眼，发现其中一人竟是个辟谷期大修，而且他还见过。
正是当初在阴司绝地追杀过他的，鬼蜮十殿阎君之一的血禅师褚离相。
祁龙轩虽惊不乱，毕竟当初在阴司绝地他并没有暴露真容，与对方的交集也不多，何况他已经剃成了光头，应不至于会被认出来。
牟尼上师见他愣在那里，以为他是谦让自己，没等他说话，便出面应承了下来。
一连几日的暴风雪，确实把人冻得够呛，哪怕是辟谷期大修，在没有取暖供应的情况下，也很难抵御住这种渗入骨髓的寒冷。
当然，更重要的是，修炼苦行为道的僧人一般都是穷光蛋，不执迷身外物相，自然也供应不起像燃石、烛鼠这样的东西。
要知道，在大沙漠中，基本没有可供取火的木材的，而这群盲信外道的愚众明明有条件可以御剑飞越这片死亡之海，偏偏要徒步穿越，以示自己向道的虔诚。
这样遇到了极端气候，简直就是在送死，反正祁龙轩不觉得可怜，生与死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懂得跑来寻求庇护，说明还没有蠢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随同褚离相一起到来的共有五人，以褚离相的修为最高，牟尼上师明显与其相熟，邀请几人围着火炉坐下，便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起来。
祁龙轩安静坐着默不作声，心中却始终注意着褚离相的动静。
是的，他自阴司绝地中出来了。
修罗鬼蜮与天都宫达成了不可告人的协议，据说欲以强大魂力献祭，强行唤醒波旬，由鬼蜮派人进入阴司绝地，帮助天都宫拘拿修炼成型的鬼将，焚识碎魂后，带回天圣山。
所以，这家伙身上应该有海量的阴魂怨力。
那可是喂养罗刹蝶的大补药啊？
一念及此，祁龙轩不禁两眼放光，眨巴了下嘴。
但转念一想，在鬼蜮的地界敢打十殿阎君的主意，简直是在找死，顿时又将这个念头给按住。
“这位是……”似乎感受到他不怀好意的目光，褚离相转头看了过来，问牟尼上师道。
祁龙轩端是被吓了一跳，急忙正襟危坐，挤出一抹僵笑出来。
牟尼上师颔首道：“这是劣徒释小龙，生性顽劣，贫僧带他来参加觉悟鬼禅，看看能否得佛慧缘。”
褚离相上下打量了其一眼，发现对方有意将身上气机收敛，一时看不出修为，于是点头见过，道：“大云寺入世多年，在苦境经营势力根深蒂固，早已远超六师其他，难得牟尼师兄还能想着带弟子来鬼蜮朝圣，真是少见啊。”
“呵呵！！褚师兄说笑了。”牟尼上师双手合十，尴尬一笑。
祁龙轩自然听出了话中阴阳怪气的味道，只是憋着不笑。
要知道在外道六师中，大云寺可是一直都是反对唤醒波旬的。
因为这一派认为，当年波旬屠戮百万谤法僧众，即使醒来，多半也是不会认同鬼蜮的修行理念的，甚至还会继续行极端，屠杀鬼道修行者。
除此之外，大云寺主张入世修行的理念，也与其他五道有所区别，所以外道六师除了大云寺外，统称为潜欲，就是摆明了要组团孤立大云寺的节奏。
谁能想到大云寺竟然还会派人前来参加鬼禅，这倒是活久见了。
当然，碍于目前寄人篱下的处境，褚离相并没有把话说得太僵，彼此心知肚明后，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祁龙轩觉得份外尴尬，于是拍了拍衣摆，站起身道：“坐着忒闷，弟子四处走走。”
“嗯。”牟尼上师点头示意，没有反对。
祁龙轩便自一人走开，来到附近的丘山上吹风。
风雪呼啸，从丘山上一眼望去，尽是一片苍莽浑厚的昏黄。
长沙绞风，卷舞直上，平铺天际的云层在沙漠上空缓缓移动，月色映照在沙漠上投下了巨大的影子。
沙漠的夜晚，天与地仿佛在亘古的静默中面面相觑，如两个平行的时空，永无交界。
突然，黑暗中一抹冷青色晃了一下，被祁龙轩敏锐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
他转头看去，那道光影同时大吃一惊，慌忙窜进黑暗中消失不见。
而那里正坐着的，是在贵霜佛宫见到的，那名独臂老僧与另一名虬髯弟子，刚才受惊逃窜的那道青光，似乎是伏在老僧肩上的一只黑猫。
祁龙轩突然僵直的身体犹如触电，颤了一下，大概愣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迈出脚步，朝那边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