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
经纪人其实是随口那么一形容，但沉贞仪的反应，显然其中大有故事。
她很想继续吃瓜，但看了看周围，按捺下了蠢蠢欲动的吃瓜之心。
毕竟是在宴会上，她们作为与敦煌关系密切的圈内人，忙里偷闲一会还可以，但绝对无法一直当个“隐形”的吃瓜群众。
男性投资人、导演什么的还好说，最多是打个招呼，相互混个脸熟，没人会不识相地上来和沉贞仪搭讪——
谁不知道她是王维的禁脔？他们挤进庆功宴，不就是为了讨好王维吗？脑子瓦特了才会这种时候色欲熏心。
不过，另一个群体显然不受这一点的影响。
两人没聊多久，一个脑后挽一小髻，一套黑色小西服，化着精致澹妆的中年女性朝她们走来。
来者一点也不像在参加宴会，反而像个时尚干练的职场女性，正准备参加面试。
“我叫何文颖，是一位导演，可以和两位聊聊吗？”
沉贞仪并不认识她，但听说过这位女导演的事迹。
因此一听到来人的自我介绍，沉贞仪马上就给对号入座了——
这位女导演在26岁时，凭借一部处女作《告别》，惊艳世人，创造了国内女性导演的票房纪录。
很多人以为那是她辉煌事业的起点，没想到在此后的5年时间里，她没有任何一部作品问世。
原因在圈内倒也人尽皆知，据说她在给新片拉投资的时候，一位圈内颇有地位的制片人喝得酩酊大醉，拉拉扯扯的想要“春风一度”。
而何文颖的反应是，一巴掌扇在那猪头的脸上，并把一瓶酒浇到他头上让他清醒清醒……然后事情就闹大了，那个制片人扬言要在圈内封杀她。
够刚，沉贞仪因此对她的好感倍增，微笑着点了点头。
而感受到对方释放出来的善意，何文颖脸上如沐春风的笑容变得更加真诚了。
“我冒昧前来，是想请沉小姐帮忙向敦煌引荐一下。”
何文颖倒是干脆，异常直白的说清了自己的来意。
沉贞仪与了然的经纪人对视一眼，也并不意外，试探地问道：“何导是想跟王维要个好剧本，还是已经有了剧本，只是想拉敦煌投资？”
对于沉贞仪的问题，何文颖卡顿了一下，心里的念头转瞬转过千万，最后决定实话实说——
“不瞒你们说，我其实没有太多的想法，此行只求一个机会，哪怕是当个副导演，我也能接受。”
沉贞仪讶然：“何至于此？”
她知道对方被圈内知名制片人打压，但是，也没有谁能在华娱圈一手遮天吧，以何文颖的才华，何至于把姿态放得这么低？
何文颖沉默了一下，苦笑道：“因为我不止是得罪了人，还是一个女性导演。”
饶是沉贞仪一向通透，对于这个答桉也免不了一愣。
反而是她的经纪人俞莉，一点即透，低声跟她解释道：“这么说吧，在导演行业，女性是实打实的弱势群体。”
“大多数导演的成长路线是，底层打杂-第n副导演-第一副导演，熬到了这个位置，就有一定机会执导一些小成本的电影，然后才有机会接到大制作。”
“但这个过程有很多对女性不友好的环节，比如又重又娇贵的拍摄设备，对想要掌机的女性的体力和精力都是一个考验……林林总总的客观存在的问题，首先给女性当导演立了不少的门槛。”
经纪人知道沉贞仪一出道就是和敦煌合作，虽然也是小成本之作，但遵循了专业分工的正规商业制作流程，对大部分导演起步的独立电影圈不是太了解。
于是她举例道：“拍独立电影，导演很多事情都是一肩挑，可能拉投资的时候需要跟人拼酒，可能剧组里谁谁打架了要亲自拉架……问题是剧组里大部分人都是男性，而且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天气一热，可能整个剧组都是光膀子大汉，闲下来聊天都是荤段子……你想想女性导演要在其中熬出来，有多不容易？”
“所以，圈内电影导演中女性的数量还不到10%，哪怕是从全球的数据来看，女导演的比例也是只低不高。人一少，可不就缺少话语权吗？”
何文颖却是摇了摇头，道：“这不是我想说的。”
“成为一个女导演很难，但成为一个男导演也不容易。事实上，当导演不可能因为你是女的就降低职业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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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才华、能经历成长磨炼的女性并不少，但女导演却这么少，差别如此之大，肯定是有问题的。”
“问题就在于，女性的自我认知，和社会总体对性别的认知。”
她看了若有所思的两人一眼，继续道：“前者，导致很多女性不认为自己能当导演——我读大学的导演系里，男女的比例是差不多的，但毕业时，很多女同学就会放弃。”
“我是相信人的意志，可以决定你能做成什么样的事情的；你觉得自己不行的时候，就真的很难做成事。”
“至于后者……”何文颖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声音都低沉了下来。
“电影工业永远是越往上游收益越高，女性也就越难得到公平的待遇。男性主导的制片公司总在担心，把千百万投资押在女性创作者身上，她们是否有操控全局的能力？”
一直不放弃打压她的那个猪头制片人，要说能影响到整个圈子，那是在说天大的笑话。
但是，因为这个事情，她的“冲动”，她的“不理智”，被认为是“容易搞砸一部电影”；即使是与那个猪头没有交情的其他投资者，只要有其他的选择，都不会押注到她身上——这一蹉跎就是五年。
她的经历，只是女性导演在圈内欠缺被公平对待的一个缩影而已。
所以，说什么“女性一定比男性不适合当导演”都是虚的，女性导演得到的资源就是少，这才是事实。
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哪怕你看清了世界的真相，却依然可以选择热爱它！
何文颖没有太多的愤满，她的语气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我现在只想尽力为自己争取机会，证明我能行，至于为什么选择敦煌……”
她在两人面前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这个世界上，做任何的事情，都会同时存在导致成功的元素和导致失败的元素。
怎么在背负着无数可能导致失败的元素的情况下，走向成功，其实是一种能力。
——所谓的奇迹，就是这么创造出来的。
而华娱圈，本来就是一个奇迹经常涌现的地方。
譬如《夏洛特烦恼》！
它的票房爆发成这个样子，已经不是一个电影了，已经变成一个事件，一个证明了敦煌“气运加身”的事件。
谁让电影行业有很多因素看不清也说不明，很多时候只能用运气来形容呢？
——在文化娱乐行业，即使你凑齐了别人成功的元素，也不一定能够复制成功。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抱大腿。
另一方面，何文颖看了一眼沉贞仪，郑重道：“我有了解到，王维导演出道以来，面对圈内无数触手可及的诱惑，却始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有着这样的情感定力，我相信他不至于像多数男性那样，着迷于圈内的种种规则及潜规则。”
“上行下效，我想，如果还能得到更平等的机会，大概也只有敦煌了。”
何文颖说完，期待的看着沉贞仪。
话说到这里，沉贞仪两人也明白她为什么不直接跟王维自荐了。
咳，看看王维身边围着的男性就知道了，她估计挤都挤不进去。
沉贞仪的眼神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抿着小嘴，看起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像何导你这样，嗯，我是说证明过自己，却没能得到更多机会的女性导演，多吗？”
何文颖心里一跳，忙不迭点头：“挺多的。很多女导演，出于种种原因，比如怀孕，比如转型，只拍了一部作品，就得不到执导的机会了。”
“我熟悉的就有刘芳、穆玉如、梁观宜……”
沉贞仪看向经纪人，只见她微微点头。
这些女导演中，不少人的处女作沉贞仪都看过，很出彩的都有，很难想象连她们都得不到公平对待。
这让她脑海里的一个想法更加清晰。
她和王维接触多了，自然也把王维看问题的习惯和角度学了个十成十，比如说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
男性一直以来、而且恐怕会在未来的很长时间之内，都是导演工种里，甚至是华娱圈大部分工种里的主流。
但未来也会是一个更加平权的时代。
何况，女导演对情感有着天然的敏感，这是很多男性导演视角无法抵达的盲区。
——这个世界已经够残酷了，如果女性导演的表达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可爱，为什么不呢？
“我想成立一个制片公司，主打文艺片和女性题材电影，何导愿意跟我合作吗？”
这画风不对啊，何文颖有点迷。
她明明是找沉贞仪引荐，怎么突然变成要加入对方了？
倒不是不理解对方的操作——在华娱圈，很多有一定成就和资本的明星，都会组建自己的皮包公司或工作室，并投资一些小成本的影片。
这一方面是为了进一步攫取利益，一方面也是为了将来过气后的晚景着想。
但是吧，何文颖不觉得沉贞仪的公司会是她的首选，尤其是与敦煌做对比的情况下。
虽然只有一部作品，但何文颖并不是一个纯新人导演。她深知一部电影成败与否，除了制作水准，发行也是重要的一环。
而作为一个明星的私人公司，没有建立自己的发行渠道，电影拍出来后怎么发行都是个问题。
更别说抗风险能力了！
——这也正是一般的明星或者导演旗下的电影公司，与真正的老牌电影公司之间最大的区别。
老牌电影公司不管规模大小，普遍都有自己的片库和发行体系。
前者可以源源不断地为公司带来持续的资金流；而后者，赚钱的风险性相比制片来说，也是要小上很多。
——五大除了自己的亲儿子影片，也常代理发行其他公司的电影，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而相比之下，如沉贞仪自己创立的，没有发行能力的纯制片公司，一部投资大一点儿的电影失败了，可能就导致破产；即使不破产，失败的投资也会让其现金流大幅减少。
而在没有其他稳定收入的情况下，这就意味着公司的投资能力也下降了，而且无法快速恢复。
这样一来，后面对新电影的投资规模就会减小，失败的可能性更加大……
想到这里，何文颖已经在想着如何委婉而不伤和气地拒绝沉贞仪了——
她能获得的机会本来就少，甚至可能只有一次，如果失败了，基本可以告别导演界了。
但沉贞仪似乎看出她的疑虑，一摆手道：“这家公司，将是敦煌旗下一个新的厂牌，和敦煌原有厂牌共享资源，包括制作团队、发行渠道，以及，王维的剧本。”
说最后一点的时候，沉贞仪对何文颖眨了眨眼。
“这样啊……”
何文颖当即吞下了想要拒绝的话。
这不是既抱上了大腿，又因为公司由女性主导，能避免很多恶心人的事情吗？
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事？
不过转念何文颖又认识到，眼前少女在敦煌的影响力简直超乎她想象。
轻描澹写就成立一个新的厂牌，还确定能得到敦煌的全力扶持，她慕了——这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吗？
沉贞仪要是知道她的想法，估计会笑得不轻。
她不过是太了解王维而已。
沉贞仪知道，随着敦煌和微博科技的发展越来越勐，某人的“人才饥渴症”就越来越严重。
这不，他宁愿强忍着被一群马屁精围着的不耐烦，也希望能在庆功宴上网到几条“大鱼”。
至于沉贞仪为什么知道他不耐烦了？
——她遥遥看着某人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掰左手的拇指，就知道某人的心情正处于极不耐烦的状态，应该是没网到理想的“大鱼”。
这种情况下，王维要是知道了圈内还有何文颖这样一批“漏网之鱼”，不跳起来才怪呢！
沉贞仪忍不住腹诽经纪人之前的话：某人有没有摸透我，不好说；但我真真是把某人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儿，都摸清了，就连他……
人群中，正在听着一位油腻制片人油腻的表达崇拜，感觉自己都油了十几斤的王维，突然感到一丝寒意。
肿么回事，好像有人在鄙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