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挂断了电话，事不宜迟，崔颖龙找了一辆军用吉普车，自己亲开车，程主任和虞崇明坐在后排，中间夹着依旧一脸无辜的肖天选。
一路上，他们看到的是各种残垣断壁和匆匆撤离的人群，头顶，铅灰色的云层正在咆哮蔓延，如同一张厚厚的幕布遮蔽着头顶的天空。
“一夜之间，全变了……”看着车窗外的末日景象，程主任痛心疾首地喃喃自语。
“人间就是一场戏剧啊。”
“你是想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吧。”不等肖天选把话说完，虞崇明迅速打断了他的话，“你是学中国古典哲学的，曾经给人代笔，也就是在写剧本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能力——你可以通过与人对话，将自己的意念植入别人的大脑，影响并控制他人。”
见被人看透了自己的能力，肖天选乖乖闭上嘴巴。
“一开始，你觉得这样挺好玩，无论是剧组吃盒饭的群演，还是高高在上的投资方和制片人，都成了你脑中的角色，你才是整个戏剧的编剧，导演，置景师，道具师，化妆师，摄像师，安排着每个人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后来，你发现整个世界就是一个极度令你失望的草台班子，和你心目中的理想相差甚远，于是，你通过操纵并影响能力者，来建立一个你心目中的理想国。”
面对这三个丝毫不受自己意念影响的人，肖天选无奈地笑了笑：“你们倒是把我调查得很清楚。”
“一场盛大的戏剧总要有个前因后果，起承转合。”程主任轻轻拉上车窗窗帘，同样将注意力转移到肖天选身上，“在你的导师身上，你第一次体会到了世道的不公，因为他把你的留校机会留给了自家亲戚。毕业后，你不愿意回老家当个默默无闻的语文老师，干脆留在首都给影视圈的编剧当枪手代笔。你笔下的影视作品拍一部火一部，但是那些所谓的知名编剧一直压着你，根本不给你署名的机会。”
说到这里，程主任不免感觉有些好笑。
“之所以你没办法通过洗脑来收拾他们，一来那时候的你能力还不算强，二来，他们不想让你出人头地、只想自己捞名声的欲望，大大地压制住了你给他们植入的意念。至于那些资方大佬，连理都懒得理你，更别说给你机会让你接触他们。”
肖天选显然是不想提及往事，无辜地叹气一声：“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且，我没有伤害到任何一个人。”
“你的确没有伤害任何人，直到你去了江南之后。”
听到程主任这句话，肖天选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你只是一个从县城出来的小镇做题家，在偌大的首都，背景资源人脉关系一个都没有。既不愿意继续受制于人给人当枪手，又不愿意回老家泯于众人，那么只能面临失业。你的导师出于愧疚，同时也是惜才，将自己在江浙沪的人脉关系介绍给了你，希望你能继续成为一个优秀的编剧。”
程主任继续扒肖天选老底的同时，肖天选内心深处那一丝丝微妙的变化没有逃得过虞崇明的耳朵。
“其实，你并不感谢你的导师，甚至一直恨着他。”说出肖天选的心里话，虞崇明同样有些惋惜叹气，“如果不是他，你不会认识那么多……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有的甚至连自己的亲人都不放过。”
肖天选立刻说了一句：“佟家的事和我无关。”
“是和你无关，但在你眼中，所有人都是戏剧中的棋子，无论是对你死心塌地的出身底层的能力者，还是背后支持你的京圈和沪圈资本。你操纵着佟家的私生女和两个码仔，将佟家的产业散得一干二净。不过做完这个毁家灭族的局之后，你的能力也暴露在他们眼前，毕竟人外有人，那些人又不是傻瓜，豢养了不少世外高人和能力者——他们发现了你的能力，你也厌烦了这个草台班子一样的世道，然后你们互相利用，随着能力者的不断出现，还有这场战争，你，和你背后的利益集团，看到了机会，局势越是混乱，就越有油水可捞。”
顿了顿，虞崇明又慢慢说了一句声音不大，但是信息极为炸裂的话——
“你们想通过操控能力者制造出各种bao力事件，建立一个只属于能力者的理想Guo。”
这句话同样让默默旁观过去回忆的梁静波心中猛然一惊：“我之前听老何说过他们想玩分疆裂土的那一套，但没想到，居然会是在……淞沪。”
“因为那里是最适合的地方。”虞崇明伸手一指，将回忆的画面暂停，“数百年之前，江南地区就在江浙财团的大本营之内，那里曾经是明朝文管集团的基本盘，朝廷无法干涉。他们一旦成功，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知道。”梁静波点点头，“他们一旦成功，将会和俄罗斯一样，社会，撕裂成两个阵营，彼此……互相杀戮，没有人去关心入侵的怪物，还有头顶的乌云，然后……在这个末日时代，所有人集体灭亡。”
“他们比三体里的Eto狠多了，小说里Eto好歹还有个拯救派。这些利益集团是不打算拿普通人当人看，隐藏在能力者背后，将他们的超能力变成压榨人民的武器，继续骑在人民头上当人上人。”
虞崇明轻轻一点，场景再次迅速转换，这一回，他们出现在一个寒风凛冽的高原山谷之中，背后，是一架军用直升机。
高速公路被炸断，崔颖龙干脆找了一架军用直升机，直带着他们接飞到了那个坐标点。他们下飞机的时候，老何还没到，尽管都冻得有些瑟瑟发抖，但还是咬着牙在呼啸的寒风中坚持。终于，肖天选被冻得有些受不了了，裹着羽绒服缩着脑袋说了一句：
“这样折腾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崔颖龙抬起头，遥望着远方帷幕一般的灰云，正如洪水一般涌向这个山谷。
“起码可以确定的是，在你被我们控制的这十几个小时之内，全国范围内没有任何人联系我们替你求情。”崔颖龙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昨天我的手机简直跟中病毒差不多，从中央军委到老家亲戚，几乎每一个认识我的人都在给我打电话。”
肖天选的任何起心动念都逃不过虞崇明的耳朵，包括通过意念来搬那些位高权重的救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能力的确被虞崇明克制得死死的。
见肖天选没法折腾，程主任也拿出手机，翻看聊天和通话记录。
“给你求情的人，已经惊动了好几个封疆大吏，连我领导都打电话问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你背后的人手眼通天，但你们无法洗脑所有人，即便是通过以权压人逼迫整个专案组解散，到现在还有我们三个在坚持。”
放下手机，程主任背过手，眺望远方灰色的山峦。
“在眼下这个混乱的末日，你们想用无数无辜百姓的死来要挟，逼迫政府让步，但是你们大错特错……Lu线错了，知识越多越反dong。”
“那些人打着我的旗号，我能怎么办……”肖天选开始为自己狡辩，“好吧……就算所有坏事都算在我头上又能怎样？又有谁会为这个时代的各种错误买单？”
“你把所有错误归结于时代，何尝不是资本无止境的贪婪在其中推波助澜。”虞崇明用幽深的语气说到，“在古代，皇帝就是你们的橡皮图章和替罪羊，如今，通过各种盘根错节的势力编织出各种大网，将人牢牢困在其中——资本，就是锁住人类社会发展的智子。”
一阵狂风夹杂着雪花，呼啸着穿越了整个山谷，虞崇明抬起头，望着乌云漫天，又继续用低沉的声音说到：
“那个执剑人，曾经将他的斗争思想传递给了所有人，尽管在漫长的时间里，很多人忘记了他的存在，但是星星之火，总有燎原的时候。你背后的那些人知道，更害怕人民群众重新捡起星星之火，于是他们选中了你，用你的力量来取代并成为所有人新的信仰……如果你只是怨恨世道不公也就罢了，但是你错就错在和他们同流合污，用自己的能力控制能力者，成为他们心中的神。”
说罢，虞崇明转身，用一种近乎于穿透时空的目光看着肖天选。
“这，就是你们分疆裂土的底层逻辑——信仰替换。”
“这小子就是一个工具人。”
随着一个老头话音的突然响起，几人转身，愕然发现老何不知在何时出现在直升机旁边，还是穿着一身安保大爷的深蓝色旧棉袄。
他冲虞崇明点点头，叼着烟卷又慢慢悠悠地说：
“但是这个工具人吧，就是一个心高气傲不接地气的理想主义者，又完全不受控制，反而一不小心会反噬，那些家伙为了自己的百年大计，只能捏着鼻子用了。”
肖天选刚想开口反驳，老何冲他们挥挥手，夹着烟卷漫不经心地往远方的雪山一指。
“那里就是昆仑，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昆仑的边界，再往前走，就是西王母的地盘了，也就是当年李白写下’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的地方。”
然后，他胳膊一转向，指着不远处一块不起眼的黑色石头：“这就是昆仑山的入口，你要是能过去，之后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没有人拦着。”
见肖天选明显犹豫不决，老何将烟往嘴里一叼，狡猾地笑了。
“既然你想当所有能力者的神，那么你就该去见见真正的神，免得我们放你回去的时候，你一句好话也不说。”
“我没说过我要当什么神。”
“云已经要来了啊……”老何抬起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又看了一眼还在死鸭子嘴硬的肖天选，“来都来了，你不整个神仙认证，也不好跟你的信徒和背后的金主交代啊。”
肖天选没辙，只能裹着羽绒服踩着脚下的碎石，硬着头皮往大石头的方向走了两步。他左右一瞅，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太远了，你得走到石头后面。”老何叼着烟，斜眼看着他。
“我过去了会怎样。”肖天选警惕地问。
“还能怎样。”老何一抱膀子，“过去了，你就是神仙，以后想咋滴就咋滴，没人拦着。”
“过不去呢？”
“你怎么知道自己过得去过不去啊？”
说罢，老何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到了石头后面。见老何毫发无伤屁事没有，肖天选犹豫了一下，然后跟着他，小心翼翼地越过了边界。
在一个呼吸之后，他整个人的身体唰地一声化为一片灰色的粒子，随着呼啸而过的狂风一起，瞬间消散在整个山谷之中。
这转瞬即逝的一幕，把专案组的三个人给彻底看懵了。愣了好半天，崔大校才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
“何……何老……”
“这道结界，心存正念的修行人跨过去屁事没有，但他就是个野心家和冒牌货。”老何不屑地哼哼唧唧，将手中的烟卷远远地一丢，“这小子的能力是可以洗脑并控制很多人，但是面对意志和信念坚定的人，他毫无办法。”
作为回忆的旁观者目睹着这一切，梁静波顿时明白了一件事——老何看的，是人神两界的大门。
怪不得崔大校说他不是个普通的看门老头，感情是给神仙看大门的！
亲眼目睹肖天选转瞬间灰飞烟灭，程主任还是有些恍然如梦的感觉：“何老……这以后的事儿……”
“你们就说是我杀了他，也好堵住那帮秃驴和牛鼻子的臭嘴。布达拉宫的那坨王八犊子不要管他们，让他们告随便告，告到政治局也没用。”
眼看老何转身要走，崔颖龙立刻拦住了他，恭恭敬敬地问：“何老，您还回去么？”
“那地方我懒得去，给上面捎个话——再不拿人当人看，所有人都得死！”
丢下这句话，老何的身影同样瞬间消失在专案组三人面前，在原地怔怔地愣了片刻，崔颖龙才心有余悸地低声说：
“这算是最严厉的警告……”
“没错……那些利益集团再一次用血淋淋的现实告诉我们，如果不加以规范限制和引导，资本主义就是社会的恶性肿瘤细胞，会毁了所有人……”
见他们两个脸色都不好看，虞崇明没吭声，望着远方的雪山，默默掏出口袋里的耳塞，将耳塞塞进了耳孔。
“原来，那里就是传说中的昆仑山，我第一次离它那么近……”
“每个朝代重新开启之时，它的创立者都会派遣使者，甚至亲自跑到昆仑山，寻求西王母的支持，以及长生不老药。”作为一名情报工作者，程主任知道不少关于昆仑山的秘密和往事，“每一次人神相见，西王母只给他们一句话：想要长生不老可以，必须善待自己的同类，拿人当人看。”
这句话，仿佛一记重击，击中了虞崇明的心底。
“拿人当人看，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做起来，何其困难……尤其，是贪欲这个东西人人都有，更别说诞生在人类贪欲之上的东西。”
“是啊……千百年以来，没有任何统治者能做到这一点，每次都是一小部分人剥削压迫绝大部分人……关陇集团，门阀世家，文官集团，八旗子弟，江浙财阀……最后，是给洋人当狗的买办资本集团，更别说解狮驼岭一般的旧西藏。”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中乌云翻滚，整个人仿佛看不见希望。
“为了追求所谓的长生不老，老蒋和四大家族都派人去过，只有我们没去，最后等待我们的，就是这场末日浩劫……”
“就算是末日，也得把这所谓的世界末日撕开一个口子，让所有人都活下去。”作为军人，崔颖龙的态度比程主任要坚决，“为了子孙后代，我们退无可退，只能继续战斗下去。”
“我明白——火种还在。”
“是的，人类的火种还在。”